顾西瑗只疲累地阖上眼。
有时候,真话说出来反而没人信。
晚间暮色四合,夕阳的颜色褪尽,寒鸦在窗外啼叫。
顾西瑗躺了一天,午膳晚膳都吃不进,也睡不着,只颓然睁着眼,与窗外的寒鸦相对。
寝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躺在瓷枕上,眼睫微动,翻了个身不想面对。
灯火阑珊,影子落在榻上,殷明垠进殿,褪了肩上玄色貂裘,小心来到榻前揭开红帐,帐中的人睡着,蜷成一团背对着他。
他难得踌躇,慢慢在榻边倾下身,小心翼翼向她伸出手去,想将哭湿了枕头的女孩抱到怀里安慰……
指尖触上她的一刻,顾西瑗背脊蓦然僵硬,回身生硬地挡开了他的手。
殷明垠触及她满眼的抗拒,针尖入喉,心口微窒,宛如钝刀剜开豁口。
他脸上苍白,薄唇紧抿,恐慌和懊悔迫使他伸出手,强硬擒住少女纤细的手腕,不容她反抗将人抱进怀里,深深吻上去。
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迫不及待要她的证明,证明她还爱他,证明这件事没有动摇他与她感情的根基。
顾西瑗从被他触碰就开始掉泪,殷明垠却似发了疯,非要将她扯入怀里,她起初呜咽落泪,而后开始尖叫挣扎,踢他咬他。
“瑗儿,孤给你带了喜欢的宵夜,你看一看好不好?你看一看……”少年储君急迫又酸哑的话语里透出央求,唇瓣落下血滴,一遍又一遍。
“不用在这假惺惺!我不吃,你滚!”顾西瑗挣扎不开,眼底凶光一现,手上的劲儿蓦然加剧。
“唔……”殷明垠险些被她打到肚子,猝然松开手,护住腹部退避开,抬眸不敢置信地看去,倏然红了眼。
顾西瑗看见他眼底里浮上不明显的水光,一时乏力,心累到吵都不想吵了。
她回身栽倒在榻上,缩进床帐深处的角落,像蜗牛钻进壳子里,任由铺天卷地的泪意将自己掩埋。
她再也不会心疼他,心疼男人倒大霉。
短暂的冲突之后,殿中恢复了寂静。
殷明垠在榻前站了许久,他扶住床柱,几乎站不直腰,胸膛微微起伏,吃痛紧阖上眼。
修长手指骨节分明,从酸涨的后腰一路揉向紧绷的腹部,按住蟒袍下小腹被勒紧的一团血肉,感到孩子正在他腹中不安蠕动,似乎被爹爹娘亲方才的争吵吓到。
少年储君脸色煞白,咬唇蹙紧了眉,良久缓过一阵疼,才得低低喘出一口气。
他眼尾镀红,泪痣如泣,良久深深看了床帐里的人一眼,终是不敢再触碰她,转身撑住腰一步步挪去屏风后沐浴。
93
他的动作迟缓笨拙,水肿的双腿几乎合不上。
受惊的孩子在腹中作动,从满涨的腹腔使劲往下钻,挤压、碾磨着少年狭窄的盆骨,迫使他难堪地分开双腿,近来连日常行走都变得困难。
顾西瑗听到轻微的水花声,龙凤屏风上投落了一道人影,那人褪了衣物和素绢,托住沉坠的孕肚缓慢浸入浴桶中。
“别怕,娘亲不是在凶你……”轻轻的哄慰声,似午夜的呢喃。
殷明垠背靠桶壁,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坠涨的下腹揉抚,热水熨帖着肌体,缓和了疼痛,暖热的水雾中他眉心轻蹙,呼吸不稳,脸颊仍透出苍白。
“是爹爹……犯了错,爹爹惹娘亲伤心了……”
腹中疼痛未散,反而愈加紧迫。
殷明垠脸颊如雪,呼吸被腹中阵阵发紧的疼痛扰乱,不由孱弱仰起脖颈,挺起腰肢,泛白的指尖捂紧了小腹。
肚子里胎儿迫降的感觉格外清晰,像一块硬石逐步滑入深渊,像砂砾磋磨着蚌壳中的嫩肉,一寸寸撑开他的骨缝,往下钻。
近来时常如此,今日尤其明显。
浴桶中热气缭绕,少年挺着孕肚兀自忍痛,咬唇没吭出一声。
绵密的阵痛似一张密密交织的大网,将他兜在其中,反复磋磨、折辱。钝刀割肉一般,从腹部、腰肢、背脊,乃至被挤压位移的五脏六腑、浑身每一根骨头……
包围他,侵袭他,冲击他。
殷明垠缺氧一般低喘,指骨扣紧了桶壁,感到下腹骤然硬坠如石。
“呃……”他仰起修长如玉的脖颈,颈间经络尽显,整个人绷成一张弓,感到腹中寸寸发紧,剧痛几乎一瞬间夺走他的心神……
若非背靠桶壁,几乎要脱力沉入水下。
少年的肌体冷白匀称,浸在热水之中,可见他的上腹已经平滑下去,随着孕晚期胎儿入盆,孕肚垂坠下去,腹底呈现浑圆的形状,像秋日枝头亟待成熟的果实。
他早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腿,只能凭着剧痛摸索到疼痛最烈的地方,不断无助地揉抚,硬生生忍过这阵疼。
近来阵痛频繁,他如常一人捱过,今日也不会例外。
果不其然,疼痛并未持续太久,便如风暴散去,来得突兀,去得也快。
殷明垠紧拧的眉松动,靠在桶壁如蒙大赦,他恹恹喘息,睫毛润湿了,缓过这阵疼,已出了一身的汗。
他慢慢揉着自己臃肿的腰腹,在浴桶中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扶着桶壁站起身,擦拭干净回榻。
玉白的指尖撩开红帐,露出少年苍白憔悴的容颜,殷明垠迟疑片刻,慢慢托住肚子、撑住床沿,缓慢笨拙地上榻,没发出一丝声响。
寝榻深处,顾西瑗还是那个姿势,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背对着他。
殷明垠颇为吃力地捂着小腹侧身躺下,隔着一段距离,犹如天堑,怔望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