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从天黑熬到天亮,无助地听着窗外响起了鸟鸣,天色一点点变亮。
人或许能克制住不掉眼泪、不歇斯底里、不去做不该做的事,所以他可以不找风潇。人也能抑制自己的欲望、坚持熬过困难或枯燥,所以他可以捱过习武时在最毒的日头下扎马步。
但人无法强迫自己睡着。
这是许折枝听到清晨第一声鸟叫时获得的体会。
他终于靠着止不住的困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却不过三两个时辰,又从睡梦中惊醒。
又梦见她了。
又梦见那一天,在金樽阁二楼的小屋子里,在那处狭小而逼仄的空间,在隔音并不好的、人来人往的一墙之隔内。
她扶着他的头,在他唇间肆意索取,他能闻到她的鼻息;她按住他,轻声笑她不诚实,吹出的气叫他耳朵发痒。
然后闯进来一个四皇子,大声叫嚷着,说风潇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女人。
又闯进一个封鸣之,拿着张长得夸张的、拖到地上的聘礼单子,说风潇是他未过门的新娘。
接着闯进来那天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说他才是风潇的第一个男人,而后竟还扭头看他一眼,嫌恶地扔下一句:“老得嚼不动。”
正气恼时,余止的脸突然出现。他浑身是血,跪在天牢中,死死盯着许折枝的眼睛。
他听见这个旧主子疯了般地嘶吼:“你怎敢染指我的女人?你就这样完成我的遗愿吗?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许折枝猛地从梦中惊醒,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褥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背后早已布满了冷汗。
这一醒,便又是无尽的睡不着。
在疲惫的身体和清醒的脑子打架打得难舍难分的第三天,他终于茅塞顿开。
折磨自己没有意义。
爱是流变的。
风潇说得对!爱是流变的——
他能从对她毫无感觉到深陷其中,她就能从对他嗤之以鼻到回心转意!
原来破此困境的方法,风潇早已有意无意地告诉了他!
早在他卸下最后一丝防备、回吻住风潇时,就已把诸如道德或是底线一类没用的东西抛开了。
如今他又在这里用什么绊着自己呢?有什么好绊着的呢?
许折枝顶着深重的黑眼圈,慌忙刮了这几天积攒下的胡茬,飞一般地朝金樽阁赶去。
他要告诉她,自己想明白了,一切都想通了;如果今天见不到她,就明日再来,只要他总在金樽阁,就总有等到她的那一天——
他看到风潇就立在一楼的柜台旁。
她身后是一个容色逼人的陌生男子,与她贴得很近。
第95章
季流年很难意识到自己贴得太近了,因为向她靠近不过是不自觉的本能。
冬日里,她的身边总显得更暖和。
何况他笨笨的,什么也做不好,只能在她身边待着。看不太懂账本,又手无缚鸡之力,抬不了太重的东西。这个酒楼里的活计,他好像一样都难以承担。
季流年难免有些担忧——她会因为发现了自己是个花瓶,而觉得养他没有用吗?会把他赶走、让他重回颠沛流离的境地吗?
不会。
风潇要的就是花瓶。
她专找明知道他做不成的事,看着他一脸犹豫而后尽力一试,最终却懊恼地发现自己做不到的表情。
他会心虚地偷偷看她,像是害怕被抛下的幼童,风潇会佯装为难的样子,而后在与他对上眼神时,后知后觉地收起这副神情。
她语气温和地安慰他:“做不来就不做嘛,咱们又不是非要做这个。”
季流年心头的委屈被柔软地包裹住,一如被救下的那一刻。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的,他读过书,能吟诗也能作画,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可是她叫他去搬重重的油壶和米桶,他自然没有健硕的伙计有用。
读书时也学过算术,可是真的看到账本时,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一个难度。账本上繁杂的内容叫人眼花缭乱,还有些只有内行人能看懂的速记符号,哪里是仅仅加减几个数字那样简单?
他发觉自己在这座酒楼,好像真的派不上一点用场。
那她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养着他、任由他跟着呢?
季流年有些庆幸地发现,自己身上好像有另一样保他能在她身边不被赶走的东西。
他有一张很得她心意的脸。
季流年从小就为自己的长相有些自卑。因其过于白皙和阴柔,而常常招致同龄玩伴的嘲笑,他们嬉笑着说他“跟个娘们儿一样”。
孩童的笑声最刺耳,成年人的怜悯也不遑多让。
幼时长辈们会轻轻蹙着眉,说这孩子长得倒是精致,就是不够阳刚;成年后他的同门、朋友,也曾叫他听见过背着他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他没有男子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