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潇不再与他多言,只招招手,示意他更靠近些。
余越抿了抿嘴,有些犹豫。
风潇没有强求,目光转向笔架上陈列的几支笔,最终拈起一管紫竹狼毫。
左手拢着右袖,露出一截手腕,右手执笔在砚中一探,而后笔锋在墨池边缘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汁,才悬腕于铺展的宣纸上。
“你靠过来些。”她又说,目光凝在笔尖。
余越见她已是打算动笔的架势,叫自己靠过去应当也只是帮着瞧瞧,方才大约只是想多了。
于是微微倾身,屏住呼吸朝前凑近半分,低头看她的笔锋。
便见那笔头上一秒还冲着纸,下一秒却抬起来转了方向,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余越下意识想躲,长久以来被训诫出的本能却如铁箍一般,将他死死锁住,于是他硬生生抑制住了,强行把自己固定不动,连眼都未曾眨一下。
微硬的狼毫笔尖,点在他右边太阳穴靠下的位置。
力道很轻,只在一个很小很小的点上,留下一点凉丝丝的触感,像一片雪花精准落下。
她端详片刻,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地说:“这样好。”
“这样就和他更像了。”
余越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从父亲去世那日起,他所遭受的折辱就没有停止过,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父亲是突然暴毙的,找上门的是从未见过的一群人。他们拿出白纸黑字的欠条,说父亲欠了一大笔赌债,说父债子偿,说他若是还不上这笔钱,父亲别想下葬,他也别想完完整整地走出家门。
那笔钱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
父亲不下葬可以,他走不出家门不行,死去的父亲一直放在家里,会发臭的。和发臭的父亲呆在一起,他会害怕。
他打小就比哥哥聪明,总能凭机灵劲儿和一张巧嘴躲避将要到来的祸事。然而这次,无论他把话说得多好听,那群人都不肯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直到那个贵公子经过。
其实后来想想,他家住在那样一个偏僻闭塞的镇子上,怎么会有衣着打扮如此尊贵的公子恰好经过呢?
怎么会偏偏看上了自己,说他一看就有过人的天资,要他跟着办事呢?
只要把自己卖给他,就帮他解决这笔欠款。
他说,虽然卖身契在他手里,但他向来礼贤下士,这张纸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保障,他会把好好跟着他干的人当作亲兄弟的。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大概是余越此生最愚蠢的一个决定。
他跟着他走,吃了一顿饭就睡了过去,而后终日昏沉,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能睁开眼,模模糊糊感受到在赶路。
当他完全清醒的时候,面前是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哥哥。
他以为他早就死在了异乡。
哥哥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跪在地上的。
“余越,”哥哥说,“好久不见。”
从那天起,屈辱已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底色。
余止最喜欢在宾客盈门时,差遣他上前奉茶或呈送物件。他顶着那张与当家主人别无二致的脸出现,总能引来满座惊诧与探究的目光,待宾客讶异过后,会露出了然的神情,连声道“竟不知余大人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此时余止便能漫不经心地说出那句,他只是府里一个下人。
他是一个下人,即使顶着与他相同的脸,也永远与他有着天差地别的鸿沟。
他永远不能取代他、成为他,再也不能那样轻易地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再也不能把他推入那样的深渊。
好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就能弥补所有的缺失与痛楚一般。
他以为“你永远与我云泥之别”已是最大的羞辱,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和麻木了。
今日方知,这世上还有更戳人心窝子的话。
“这样就和他更像了。”
原来赝品是比次品更狠毒的诅咒。
一瞬间,余越眼里闪过一抹从未有过的阴沉。他飞速垂下眼帘,只当无事发生。
“生气啦?”风潇仍是笑吟吟的。
余越仍然语调平稳,叫人听不出情绪:“没有,我本就是脚下污泥,不配与他放在一处的。能有半分像他,叫姑娘满意,是我有幸。”
掩在袖子下的手却死死掐住了衣料。
“要是能再清瘦一些,大概就更像了。”
余越咬牙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