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拱手还礼:“劳夫人挂念。”
她指了指内间帘后:“孩子还未醒,只是偶尔言语梦呓,却听不真切。”语毕略顿,复又低声道,“他魂魄不稳,我以安神香镇之,尚能拖住,但若再过数日仍无转机,只怕……”
她没说完,我点点头:“我明白,可否让我亲自看看?”
何夫人稍一犹豫,点头应允。唐蔓则立在一侧,目光扫过屋内帷帐,并未言语。
帘后清凉,幽光斜照,一张药榻之上,小沙弥面容青白,口鼻尚有气息,但那气息一呼一吸间,却仿佛断成数节,起落之间皆如水中浮叶,随波无依。
我蹲身,手指搭上他脉门,轻轻按了片刻,眉头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乱。极乱。
心脉若潮,脾象如雾,经络之中有若千针穿引,又似一线穿魂,断续不一,似是有人在他体内刻画过什么,又像是……他自己被什么东西纠缠。
“像是被什么困着,”我低语,“却不是邪术,也不是毒,甚至不似一般蛊。”
“因为它不是。”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沉稳低哑的嗓音。
我与唐蔓一同回头,空影不知何时已立于帘外。他双手负后,灰袍如墨烟,面上无悲无喜,仿佛方才一言只是随口之语,而非惊雷之引。
我站起身,望着他:“你方才说什么?”
“他不是病。”空影垂眼看榻上之人,“而是他自己,走进了那个门。”
“‘无影门’?”唐蔓追问。
空影没有正答,只低声念了一句:“影生于光之后,门启于心之先。”这句莫名其妙的偈语,说完之后便再不补充。
唐蔓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却转身朝外走去,脚步极慢,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什么既定之序中。
“这案子与你有关?”我扬声问他,“你既知这‘门’,也识那阵,便是有意而来?”
空影脚步一顿,却不回头:“我早年曾入西川,见过一案,阵法几与此同。旧年沈家旧藏,其记一卷残章,名为缄魂图。若你真想查——去翻沈家的旧案吧。”
话音落下,他人影已如晨雾般渐远,留下一院风铃未歇,纸窗轻响。
我眉眼一凝,回头望向唐蔓,两人几乎在同时开口:
“怎么又是——沈家?”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连屋外风都静了一瞬。那“沈家”两个字,像是从多年之前深泥中翻出的一块残骨,沉重,却尚带余温。
我眼神沉了几分:“他不是顺口提的。他是……特地说给我听的。”
唐蔓缓缓点头,神色凝重:“这个老和尚……藏得太深。”
我望着空影离开的方向,低声道:“也许……我们只是在他的局里,刚刚,走到‘门口’。”
而那道门,是否真的该开?
我们都没答案。
我与何夫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细细询问了药理调息的方子、摄魂香的用量与配比,又请她隔日为我细录一份小沙弥的梦呓笔记。
何夫人神色凝重,却答应得干脆,说她会将这一切收整妥当,另请镜心堂弟子看守榻前,绝不让人接近半步。
我点头谢过,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小沙弥。
他气息虽稳,但额角细汗未退,面色如纸,眼睫却不时轻颤,仿佛梦魇未散。
我想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却在指尖即将碰触时收了回来。
唐蔓收拾得比我快,已向何夫人行礼。她看了我一眼,道:“我得先回衙门,有两宗案子等着回批。”声音依旧沉稳,却听得出心神尚未平复。
“我送你。”我说。
“不必。”她抬手止住,“你还有事未解,何况——”她微顿,看我一眼,“这事未必只是个寺院旧案。”说罢,也不再解释,转身便走。
那背影,在堂中灯光照映下,竟透出几分孤寂与冷峻。
我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消失,直到门口那串风铃再度响起,才缓缓收回目光。
我也告辞离开。
走出镜心堂,一股清冷的风正扑面而来。
街头行人已渐多,叫卖声、车轮声、孩童追逐的嬉闹声将人从冗长的阴影中拉回尘世。
但我的心,依旧沉着。
“又是沈家……”我喃喃低语。脚步却未停。
这个名字,本该随东都旧案沉入尘封,可偏偏每当局势初稳,它总会再次浮现,如蛇蜕旧皮,带着新的面孔与旧的毒性,循着我走过的路,一寸寸追来。
那老僧空影……他太过从容,从容得不像一位偶入迷局的过客。
他留我那一言,仿佛就是一枚引信,点燃的不是线索,而是记忆深处某段未完的回声。
我望着街口远处林立的坊巷,东都在晨风中缓缓苏醒,而我,却再难回到那种“只管前路”的轻松时光。此案未明,影未尽,心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