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悠悠荡。
开封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自子时便未停歇,至拂晓时分。
裹着灰鼠皮镶边夹袄的少年搓了搓冻红的鼻尖,推门时积雪簌簌坠在青石阶上。
庭里雪地上,斜插着几杆晾衣竹架,红棉袍袄随着收衣动作忽隐忽现。
宁清婉踮脚取木夹,纤腰微弓,发间落雪未融,却在听见脚步声的刹那垂下眼睫。
“宁姑娘起得这般早?”慕廉将袖中暖炉悄悄搁在廊柱旁,前日听宁兄说城西有家新开的羊汤铺子…”
素手将最后件月白中衣收进竹篓。
宁清婉始终低下头。
就这样,站在雪下。
慕廉望着那个倔强人身,靴底碾过雪地里零落的梅花瓣。
晨钟恰在此时破空而来,惊起三五只寒鸦掠过飞檐斗拱,他未再靠近,只裹紧衣襟踏出朱漆大门,却在长街转角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足音;
——青石板上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始终隔着三丈之距。
城东早市已开,雪中蒸腾着人间烟火气,胡饼铺子的油香,混着豆腐西施的梆子声扑面而来。
慕廉停在张记汤包铺前:“这包点怎么卖。”
老板娘系着靛蓝围裙笑问:“小哥是要蟹黄包还是鲜肉包?今儿个蟹黄新鲜,刚蒸出来不久哩。”
铁勺敲打锅沿叮当作响。
“劳烦各包三份。”
慕廉数出二十枚铜钱。
他将油纸包揣进怀里,转身时正撞见宁清婉立在糖画摊前,冻得发红的手指虚虚拢着个兔子糖人。
她手指纤细,却轻轻颤着,像是怕那糖人碎了,亦或是怕这雪落得太急。遂地:
“阿嚏!”
糖人咔嚓碎在青石板上。
慕廉一愣,继而忍俊不禁,但在注意到少女越来越红的耳:“咳咳,老丈,劳烦再画只玉兔。”
慕廉将五枚铜钱排在案上。
佝偻着背的糖画匠抬起浑浊的眼,琥珀色糖浆在铁勺里拉出晶莹的丝。
当糖兔红玛瑙似的眼睛点上朱砂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气声——像是谁把叹息掰碎了撒在风雪里。
慕廉默默接过糖兔,递到她面前。
宁清婉接过糖兔。
她垂着头,睫毛覆雪,唇瓣微张,似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怀里的蟹黄包煨着胸口,竟比暖炉还烫人。
他这才笑了笑,将怀中油纸包取出两份,“汤包趁热,吃一个?”
她接过其中一包,捧在手中。
雪还在下,落在她发间、肩头、袖角,轻得近乎无声。
两人并肩立于街角,面前是滚烫的汤包,手中是温热的糖兔,身后是青石板上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风略过檐角,铜铃轻响,她抬过头,悄悄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踏在雪中,手中还捧着一袋包子,肩头积了薄雪,也不曾拂去,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世间风雪。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亲说过一句话:
雪中送炭不难,难的是雪中共行少年转头望向她,眼中带着浅浅笑意。
他轻声道:“宁姑娘,天冷了,来年若还下雪,咱们一块儿,再来喝一碗羊汤。”
她抬起头,望着少年,眼中映着雪色,也映着他肩上的薄雪。她轻轻应了一句:“好。”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极轻柔,极真诚。如雪落梅枝,悄无声息,却留痕最深。
檐角铜铃再次轻响。
风雪,未歇。
世事,亦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