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锦画阁,早已不复往日玫瑰盈袖的雅致。
皇帝派了人把守,那往日里萦绕梁间的玫瑰甜香,竟被浓重的药气氤氲,隐隐夹着一丝血腥,直往人肺腑里钻,闻得人胸腔紧,恰似秋夜寒潭浸了心魄。
暖阁内,贺景嫣斜倚在铺着软烟罗的锦榻上,月白软烟罗寝衣松松笼着纤躯,露出颈间一片青灰色的淤痕,显是前日腹痛时指甲掐出的印记,榻上残痕点点,皆是前日血渍未消。
她面若新雪,却无半分血色,倒似雨前初裁的素绫,鬓边的几缕墨凌乱如鸦羽,黏在汗湿的颊边,那双往日里顾盼生辉的杏眼神采尽散,此刻竟如蒙尘的琉璃盏般空洞无波,只怔怔望着帐顶万字曲水纹的绣样,一眨也不眨。
檐角漏下的日光透过云母窗,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倒显得那对鸦羽似的睫毛越纤长,只是睫尖凝着的泪,却总也不落。
床榻边的那张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桌上,搁着一只描金盖碗,碗里残留的参汤早已凉透,几片干枯的参片浮在面上,碗底沉着几丝若有若无的暗褐粉末在残汤中缓缓旋动,恰似搅乱她一生的那团浑水。
这原是钟昭仪差人送给皇帝的补身参汤,偏生皇帝一时兴起,竟命人将汤羹转赐给有孕五月的贺景嫣。
谁能料到这竟成了催命符,不过半日功夫,那腹中胎儿便化作了泡影。
腹痛如绞的记忆仍在四肢百骸蔓延,贺景嫣下意识地抚上平坦的小腹,剧烈的绞痛便顺着脊椎攀爬而上,逼得她眼眶骤然泛红。
那片平坦之下曾是贺家满门的指望,如今却只剩下一片冰冷透骨的虚无,仿佛连内里的五脏六腑都被人剜去了一般。
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滴在了她月白色的寝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艳得叫人断肠。
“娘娘……您可好些了?”
烟露跪在榻边,双眼红肿若桃,扑在榻边哭得肩头乱颤,珠泪簌簌砸在贺景嫣的袖角,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昨儿夜里您疼得直咬帕子,奴婢……奴婢瞧着心如刀绞啊!”
"住了吧。"
贺景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她别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晨光,那窗纸上糊的云母片被风一吹,出细碎的声响。
她缓缓开口,那语气淡得像水,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哭有何益?这深宫里的眼泪,原比御花园的残瓣还要贱些,掉在地上也无人拾得,流多了反惹人笑话。”
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那点昔日的锋芒一闪而过,却又很快被更深的疲惫淹没。鬓边那缕丝随着她的动作滑到唇边,她也懒得去拂,只由着那丝墨色蹭在苍白的嘴角。
“圣旨到——”
正说间,一声尖细的唱喏撕破了锦画阁的寂静,烟露手中的帕子绞得不成样子,刚要溢出的抽噎声被这一喝惊得咽了回去,脸色白得像窗纸。
那声音拖得九曲十八弯,恰似银簪刮过琉璃屏,刺得贺景嫣耳膜生疼,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贺景嫣下意识去抓身边侍女的手,烟露与谷雨忙一左一右搀扶,腹中余痛让她眼前黑,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她只得拼命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可她觉得浑身酸软,哪里还使得上力气,像没了骨头般往下滑,额角冷汗顺着鬓边滑落。
她被二人拼了劲稳稳扶住,方得缓缓跪下,额上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肖封捧着明黄圣旨缓缓而入,看着贺景嫣额上沁出豆大的冷汗,眉宇间满是痛楚,心下不忍,终究是垂眸敛了神色。
待贺景嫣勉强跪稳,他便放柔了声音,匆匆展开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宫闱之重,在于德化;妃嫔之选,贵乎贤良。修仪贺氏,质性温婉,淑慎有仪,侍奉宫闱以来,克尽恭顺,深合礼教。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贺氏竟遭奸人构陷,致失所怀龙裔,朕心实为痛惜,对奸佞之徒行径更是愤慨不已。
念其素日贤德,虽逢此厄,仍持守端庄,未有怨怼之辞,足见其胸襟与品格。今为慰藉其心,彰显其德,特晋封修仪贺氏为贤妃,加赐金册宝印,迁居薰风殿。
‘贤’者,贤明淑德、贤良方正之谓也,此封号正合贺氏之懿行。
望贺氏承此恩宠,益加修省,以副朕之厚望。钦此。”
待肖封宣读完圣旨,贺景嫣由两人搀扶着叩谢恩:“臣妾……谢陛下隆恩。”
玉颈轻颤,朱唇抖得几乎咬出血来。肖封赶忙让烟露扶了贺景嫣躺回榻上,见她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便温声劝慰道:
“贤妃娘娘放心,钟昭仪意图谋害陛下不成,失手害了龙裔,其罪可诛,昨儿夜里本来皇后娘娘一道懿旨要将她赐死,可太后娘娘却是保了下来,如今已被降为采女,移居冷宫,无召不得出。”
他顿了顿,见贺景嫣眼神空洞,又压低声音道:“陛下念及娘娘家中长辈闻此噩耗,恐伤了身子,特准了家中女眷下月初二进宫谢恩,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着便示意小太监将金册宝印呈上前去。
贺景嫣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轻声道:“有劳肖公公替我谢过陛下隆恩。”
贺贤妃,贺贤妃,贤妃娘娘
她转头不再去看金册宝印,忍了许久后,终究忍不住别过头去,喉头哽咽了几声,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她闭上眼,只觉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喃喃道:
“我如今走的每一步,竟都合了贤太妃的旧路”
烟露吓得脸色白,忙捂住她的嘴:“娘娘慎言!”
贺景嫣拨开她的手,不再多言。
她被陷害入冷宫,在冷宫里边流了产,又让人在喝的汤里头下了东西,一共没了两个孩子,甚至是入宫近十载,不甚得皇帝恩宠,被妃子欺凌,都是皇帝为她精心安排的路。
每一步,都和当时的贤太妃相差无几。
况且她自幼跟在祖父身侧读书,岂会不晓如今朝中局势。南边今年了大水,陛下要遣人护送赈灾物资和治理水患,有人举荐了钟阁老的儿子钟大人。
可皇帝深知这一次若是让他前去,等日后立了功回来,昭国公一派更加猖狂,加上南边官员不少都是苏家一派举荐的人,他此行,是要寻一把开刀的利刃的。
陛下正需借故打压,而她与那未出世的孩儿,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