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波旬
佛复告阿难陀言:此魔波旬,当成佛时,与诸眷属,于彼彼世界,各各异名。
《大集大虚空藏菩萨所问经》
一片喧哗声从广场的方向传来,宝生抬头望去,只见有更多的矿工甚至狩猎队员涌入广场,但他们似乎并不是来救人的,而是开始往寺外搬动那些残骸。那些狩猎队员面目凶狠,各个手持武器。宝生看到几个身穿藏红色僧袍的身影似乎在和一个狩猎队员争论着什么,下一刻,寒光一闪,一个喇嘛倒下了。仿佛听到了统一的号令,狩猎队员们纷纷抽出长剑开始肆意砍杀手无寸铁的喇嘛。
宝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不!”但他的声音马上就消散在了瞻婆城的上空。宝生急忙跑下琉璃塔,向广场冲去。他七手八脚地爬过废墟,终于回到了广场。短暂的杀戮已经结束,在理智即将失控的一刻,狩猎队员们终于在指挥官的厉声喝止下收起了手中的武器。
但是杀戮已经造成,地上已经倒下了好几个净莲寺的喇嘛。宝生看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冻结的一幕,他的师父倒在血泊中。
“师父!”宝生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他双目赤红,推开挡路的喇嘛和士兵,扑到师父面前。师父紧紧地闭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艰难地呼吸都要吐出一丝血沫,“师父,不要死啊,师父……”
“宝生,”师父睁开眼睛,虽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的眼眸依然沉静如一汪深潭,他艰难地喘息着,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嘴里涌出血沫,“没事的……一切……一切都是劫数……不要起嗔心……不要造恶业……”
“师父……”宝生泪如雨下,“师父……”
“不要怪他们……”师父的目光越过宝生的肩头,看着他身后惊慌失措的猎手们,那些猎手们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都干了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业魔作祟……”
“都没了,你们都走了,我该怎么办?”宝生大哭着,“师父,我不相信什么坏劫,我该怎么办……”
师父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须弥山的放上,他翕动着嘴唇,却已经说不出话。
宝生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火光更盛了,在朦胧的红光中,他又看到了须弥山顶天立地的身影。
“师父,你想说什么?师父?”宝生连声急问。
师父的手指颤抖着却坚定地指着须弥山,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宝生的脸上。
“师父,你是说,让我去须弥山?”
但是师父已经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了,他吐出了人生最后的也是最漫长的一口气息,手臂如枯死的树干无力地垂落下来,软软地落在地上,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宝生不太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好像有几个师兄把他从师父身边拉开,他木然地看着喇嘛们把师父的尸身抬走。矿工们沉默着继续搬动着净莲寺的砖石,就像一群在巨人尸体上觅食的蚂蚁。
恍惚间,宝生想起第一次见到师父时的情景,他好奇地睁大眼睛,伸出手试图去摸师父头戴的黄色僧帽。父母惊慌地阻止了他,但师父却毫不为意地抱起小宝生,任由他摸索着僧帽和他脖子上挂着的念珠。
“尊者,求你收下这个孩子吧,”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今年的收成实在太差,这该交的公粮又没有一点减免,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别乱说!”父亲喝止住母亲,声音里带着恐慌,事后宝生才知道,如果这些话被城主的爪牙听去,后果不堪设想,父亲转向师父,声音也变得期期艾艾,“尊者,您看这孩子,他身子骨太弱,我们要来瞻婆城一次不容易,来回取药不易,要是孩子有个急病什么的,根本来不及……”
“好了,不必说了,”师父宽厚的声音响起,他伸出手抚摸着宝生毛茸茸的脑袋,他的手掌宽厚,手指粗大,指肚上长着厚厚的茧,后来宝生才知道,那是师父整日炮制药剂留下的痕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宝生。”母亲急忙说道。
“平等性智,持宝而生,是个好名字呢,”师父喃喃自语,他点点头,“这孩子就留在寺里吧。”
父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宝生不懂事,看见父母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他不禁在师父怀里大哭起来。师父抱着他走进内殿,他马上就被殿里的景象给吸引了。只见靠着三面墙壁的都是高高的壁柜,壁柜上满是排列整齐的抽屉,壁柜前有一把支撑木梯,空气中充满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不知道为什么,宝生进到这个内殿,就停止了哭泣,开始好奇地瞪大眼睛东张西望。
内殿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环形桌子,桌上铺着藏红色的毯子,毯子上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晒干的草和树叶,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骨头,甚至还有一些褐色的石块。桌子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只喷吐着热气的炉鼎,几个穿着青衣僧袍的喇嘛正在桌边忙碌着。
师傅将宝生放下,宝生跌跌撞撞地朝桌子冲去,他伸出小手抓起一株干枯的药草,开始把玩起来。一个师兄正要阻止他,师父朝他轻轻挥了挥手。他走到宝生身后,伸出手抚摸着宝生的脑袋,说道,“宝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景象变换,幼小的宝生端坐在禅室中,百无聊赖地捧着一本厚重的经书,脑袋昏昏沉沉。师父走进禅室,看见宝生困乏的样子,他没有责备宝生,而是给宝生讲起了佛陀顿悟的故事。
宝生听得入了迷,他仿佛看到悉达多王子穿过喷泉庭院,告别了睡梦中的妻儿,脱下锦衣,换上粗布缠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华丽的宫殿,然后踏上了苦修之路。但他更感兴趣的是佛陀与魔王波旬的大战,他央求师父多讲讲这一段。
师父笑了,他讲道,魔王波旬乃天魔之首,居住在他化自在第六天,拥有千万魔子魔孙。当佛陀在菩提树下证道时,魔王波旬率领魔军前来捣乱。铺天盖地的魔军千变万化,狂风席卷,如刀剑锋利,但接近佛祖时就变成了和煦的微风;洪水滔天,裹挟毁天灭地之势,但接近佛祖时就变成了涓涓细流;巨石从天而降,接近佛祖时化成了朵朵花瓣;烈火铺天盖地,接近佛祖时化成了清香粉末。
最后,魔王波旬召唤出无边黑暗,佛祖抬手将一块青金石抛上须弥山顶,化作青金石天穹,驱散了黑暗。接着,佛祖伸出手掌,迎风而长,轻易就将魔王波旬的魔子们镇压在地底深处。魔王波旬仓皇败走,佛祖依然端坐在菩提树下的金刚王座之上。
但是魔王波旬临走前留下一句诅咒,他的魔子魔孙会在坏劫来临之时重返人道,披上人皮,亲手毁掉佛祖的塑像和佛法。
……
难道这些毁坏净莲寺的人就是披着人皮的魔子魔孙们吗?难道这就是魔王波旬的复仇吗?
在阴沉的天光下,他们挖掘墓穴,埋葬了宝生的师父和其他死去的人。
宝生真正清醒过来之时,他正在和其他净莲寺的喇嘛们一起搬运着沉重的砖石在陀罗河留下的缺口砌墙。凶神恶煞的狩猎队员们正手持鞭子和木棍,不时对动作缓慢的喇嘛进行随意打骂。让宝生感到寒心的是,跟他们一起干活的瞻婆城居民们也对他们横眉冷对,充满厌恶之情。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人都是净莲寺的虔诚信徒。
平民们轮换着休息,到了夜间,他们会离开工地回家。而净莲寺的僧人们则无处可去,凶神恶煞的监工们勒令他们不准休息,必须彻夜干活。在和其他师兄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宝生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虔诚的信徒们愤怒地冲进了净莲寺,他们比之前的治安军士兵更凶残,净莲寺被彻底洗劫一空。他们爬上琉璃塔,争相抢夺琉璃塔上的七宝,甚至大打出手。后来,琉璃塔突然倾倒,又造成不少死伤。人群更加愤怒,他们拆毁了净莲寺中所有的建筑,砸碎了所有的塑像,彻底夷平了净莲寺。
喇嘛们花了整整三个昼夜的时间才将两个缺口堵上,庆幸的是,在此期间,饿鬼们没有再次发动攻击。城墙修筑完毕之后,幸存的喇嘛们被勒令登上城墙巡逻。时隔几日,宝生再一次看到了逼近的火劫,白雾更加浓重,瞻婆城的四面八方都已经出现了火劫的红光。那些被饿鬼们肆虐后的废墟也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在城主的命令下,从净莲寺拆下来的木梁被削成尖锐的木棍斜插在矮墙外。铁匠铺日夜劳作,将净莲寺的佛像融成铁水,制成刀剑和矛尖。越来越多的平民们被武装起来,准备随时抵御可能的饿鬼来袭。
一天,天光未亮之时,斜靠在矮墙上的宝生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他站起身,手扶在矮墙上向远处眺望。茫茫白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但宝生能肯定绝不是错觉,因为声音越来越大,更多的人站起来,他们伸长脖子紧张地张望着。
猛然间,几个黑影从白雾中窜出,向瞻婆城扑来。人们惊呼起来,更多的黑影源源不断地从白雾中跃出,朝瞻婆城冲过来。
饿鬼,真正的饿鬼又来了,这一次,宝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饿鬼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轻易退却了。
饿鬼群源源不断地从白雾中涌出,犹如黑色的河水,朝瞻婆城的城墙扑来。不知道为什么,宝生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也许在它们眼里,城墙上站着的都是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