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治不好,无非就是病人想不开,或者是医者不敢挑明了说出病因。
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她这样的人可以多言的。
于是张善云收拢心思,开下了补中益气汤的方子,交给女官。冯合容向女官点了点头,袁菀依言向张善云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娘子,我送您。”
*
过了夏至,张升照再次见到了夏蕊,在一场私宴上。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答应赴宴,仿佛鬼迷心窍一般。入了宴席,亦是无聊,与旁人寒暄几句之后他就没了心思,也不喝酒,就默默吃菜。
宴席设在家中庭院里,环境清幽,石阶旁凿了一方观赏的水池,蓄了山泉水,饲养着金贵的朱鱼。张升照吃得心不在焉,随意吃了几口,便一直在看水中的游鱼。
直到宴席敬了两轮酒之后,乐妓出来献舞。
张升照看到夏蕊随着琵琶曲起舞之时,却不料夏蕊也频频往他的方向看。于是心里慌乱,心跳的很快,忽然有些后悔今天怎么答应了来赴宴,他不敢相信自己此时的心情,竟宛如见到心仪女子的少年一般。
他甚至有点忧虑,自己莫非是喜欢她?
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一直看她,可是再怎么极力克制,却忍不住还是要看她。耳边的声乐和同僚嘈杂的交谈仿佛远在天边,眼前只有她娉婷的舞姿和如水一般的眼波。
乐妓献舞之后,纷纷入席为众人劝酒。
张升照心里有期待,夏蕊能到他这边来。
竟真的如愿了。眼前人带着夏日清甜的熏香,蹲坐下来为他布菜:“大人似乎胃口不佳,这许多菜都不曾用过。”
说完这句话,夏蕊抬眼看了张升照一眼,然后又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是我多言了。”
布菜完后,她放下公筷,跪坐在侧,顺从地看着膝盖之前的地面。
张升照拿起筷子夹菜吃,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淡定,然后放下银筷,取帕子擦拭嘴角,故作镇定问:“你今日怎么在此?”
夏蕊没有抬头看他,“大人,官妓除了每月为公宴当值,其他时间都可自由安排。私宴表演有赏银可以拿,我自然是愿意应召的。”
张升照点了点头,“今日表演一晚能拿到多少赏银呢?”
“半贯钱。”夏蕊拿起果饮的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然后轻轻放下,“对大人来说不值什么钱,与我而言,却是他日换取自由身的希望。”
他有些惊。“你想脱籍?”
“是。”夏蕊毫不犹豫道。
他问:“为什么?”
夏蕊道:“谁不想要自由?像我这样的技艺普通乐籍女子,成不了花魁,入不了贵人的眼,是没有希望独立闯出一片天的。若想得到自由,惟一的希望只有存够买籍的钱,成为良民。”
明明语气轻巧淡然,可是这番话的内容令人心疼。
张升照嘴唇抖了抖,最后悄声说:“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夏蕊没有抬头,举起果饮的杯子递给他,眼神也不敢与他直视。“大人再饮一杯吧,这是果饮,最适宜不饮酒的人。”
“好。”
张升照结果杯子,触碰到的手指尖微凉,他心里又是一颤。虽说是夏末,可是夜里风凉,在场的男子都穿着内外两层初秋常服了,而在侧服侍的乐妓们都还穿着轻如蝉翼的轻薄罗衫,是该有些凉了。
“以后除了赴公宴,像今日这样的私宴,就推托了吧。”张升照饮下杯中的果汁,不动声色地说:“你住在哪里?明日我让人给你送些钱去。”
夏蕊一惊,这时才抬起头来:“大人?”
张升照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夏娘子无须多虑。只是眼看入秋,夜里寒凉,若是为了赏银风寒伤身,就得不偿失了。”
夏蕊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眼角渐有湿意:“过了秋天还有冬天,过完今年还有明年。多谢大人美意,我自己可以。”
周身丝竹梵音,同僚们相互敬酒时的杯盏碰撞声,服侍的乐妓们轻声细语声,笑声话语声缭绕,张升照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只见眼前人隐忍的神色。
他咽了一口口水,放下手里的筷子,双手置于腿上。
心里知道唐突,但还是把话说出了口:“若你想脱籍,我可以借你钱。不着急还,等你有钱了再还也行。”
“大人何意?”
“我没有别的意思,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如果娘子不愿接受帮助,当我没说。”张升照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假装对自己说的t话一点也不在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是心虚的。
其实官员之中亦有蓄养私妓的。为官妓赎了身,拿了她的身籍,将人养在家里供私人取乐,对官妓来说,这样的事并不稀奇。
不少官妓放了籍之后,入官员府邸,或做私人的歌伎舞妓,或作为陪房的也有。虽然仍是为人玩物,却不失为一条可行的明路。
官员受限制不可狎妓,她们这些没有名气的官妓,服侍的枕边人多是商贾之人。商贾无情,远不如读书的文人待女子那般细致呵护。若是脱籍之后能入文人世家,至少不必担心明日要服侍的是怎样的人了。
夏蕊没有立刻回答,取了公筷为他布菜。
二人又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流水的菜肴一道一道端上桌来,旧菜尚未吃完,新菜就上了桌,迭在餐盘上,一层一层堆满了餐桌。下酒的主食也上了桌,肉油饼、鸡粥、虾饼、鳝面、萝卜汤圆……
夏蕊双手执起鸡粥的碗盏,递给张升照,清幽地说:“张大人,妾身住在环清巷永环楼,大人若要歌舞助兴,且遣人来唤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