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的话还在空洞里回荡。
“茧房,方为乐土。”
七个字,像七根钉,将织云钉在原地。她跪在沙地上,怀里是昏睡的传薪,眼前是卫星屏幕里那个荒漠化的地球,耳边是谢无涯平静到冷酷的声音。
世界是假的。
文明早已终结。
他们是被圈养的幸存者,活在一个人工编织的梦里。而编织这个梦的人,现在告诉他们:要么继续做梦,但梦会醒,所有人会死;要么变成机器,梦就可以永远做下去。
多么仁慈的选择。
织云想笑,但嘴角扯不动。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里灼烧般的痛。她低头看着传薪——孩子眉心那个金色针痕还在闪烁,一下,一下,像倒计时的秒针。
如果世界真是荒漠,如果文明真的已死,那她这些年的挣扎算什么?母亲的牺牲算什么?那些在地牢里被抽干脊髓液的匠人们,那些在传送带上排队跳进粉碎机的人们,他们的痛苦又算什么?
只是“减肥”过程中必须减掉的“冗余”吗?
她抬起头,看向谢无涯。
这个穿着古袍、面容年轻却活了三百年的男人,此刻站在卫星残骸旁,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愧疚,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他是刽子手,也是救世主;是毁灭者,也是建造者。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做着自认为最仁慈的事。
“你……”织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真的相信……这是对的?”
谢无涯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对错是人的概念。”他说,“我只相信必要。必要的事,就去做。”
“哪怕杀人?”
“如果杀一个人能救一百个人,那就杀。”谢无涯的语气没有波动,“如果杀一百个人能救一个文明,那就杀一百个。数学,很简单。”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我没杀他们。我只是……让他们进化。”
“进化成机器。”
“进化成更高效的存在。”谢无涯纠正,“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绝望。这难道不比在荒漠里渴死、饿死、在清醒中腐烂更好?”
织云说不出话。
逻辑上,她无法反驳。
情感上,她无法接受。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地上那台卫星残骸,突然又亮了。
不是屏幕亮,是整个外壳亮——银色的金属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裂纹里透出刺眼的、乳白色的光。光像液体一样从裂纹里渗出,迅蔓延,覆盖了整个卫星外壳。
然后,卫星开始“融化”。
不是高温熔化,是像冰块在阳光下那样,从固态变成液态,再变成气态。银色的金属化作乳白色的光雾,光雾升腾,在空中凝聚,凝聚成一道……光柱。
笔直的、粗达三丈的、乳白色的光柱,从卫星残骸的位置冲天而起,撞上空洞穹顶那个被撕开的裂口,然后继续向上,向上,穿透茧房的屏障,穿透数据虚空,最后——
拐弯了。
不是直线,是折射,像镜子反射光线。光柱在虚空中转折,调整角度,然后朝着某个方向,直射而下。
射向茧房的“江南”。
那个织云熟悉的、有小桥流水、有粉墙黛瓦、有早市炊烟、有寒山寺钟声的江南。
光柱像上帝的探照灯,刺破茧房虚假的天空,照在那片被精心编织的风景上。
然后,江南开始“融化”。
不是燃烧,不是崩塌,是像蜡像馆里的蜡像被热风烘烤,表面那层美好的、温润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皮”,开始软化、起皱、剥落。
第一处剥落的是寒山寺。
光柱正照在寺顶的塔尖上。青黑色的瓦片开始变色,从青黑变成暗灰,再从暗灰变成银白。瓦片表面的釉质融化成液体滴落,露出下面……金属的骨架。
不是木结构的骨架,是精密的、银白色的合金骨架。梁柱是空心的金属管,榫卯处是齿轮咬合,飞檐下藏着转动的轴承。整座寺庙,从塔尖到地基,一点一点褪去“古建筑”的外衣,露出内部冰冷的机械结构。
接着是街道。
青石板路面融化了,露出下面光滑的金属传送带——就是织云在空洞外看见的那种,宽三丈,缓慢移动,用来运送人去粉碎机的传送带。路边的柳树,枝叶枯萎掉落,树干变成一根根银色的金属杆,杆顶安装着光的监控探头。
然后是房屋。
粉墙黛瓦的小楼,墙皮剥落,露出蜂窝状的金属网格;瓦片碎裂,露出下面的太阳能板;雕花木窗变形,变成一面面单向玻璃,玻璃后面是排列整齐的、胶囊状的休眠舱,舱里躺着人,每个人脖子上都戴着苏绣项圈,连接着输送营养液的管线。
最后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