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西域的风沙是把粗粝的锉刀,能把人的皮肉骨血都磨得生疼,那这江南的烟雨便是一坛埋了百年的女儿红,光是闻上一口,骨头缝里都透着股酥软劲儿。
从西域一路向南,眼里的颜色从漫无边际的枯黄一点点晕染成浓得化不开的翠绿,这落差大得让我这颗在大漠里几乎要干瘪成胡杨木的心,都在这湿润的水汽里重新了芽。
我和孙墨尘是在暮春时节弃了马车改走水路的,彼时刚入临安府的地界,那运河里的水绿得跟那把月光石似的,却比石头多了几分活气,船桨划下去,“哗啦”一声碎开万千波纹,紧接着又是一声悠长的欸乃,听得人耳朵都要怀孕。
我坐在船头,那一身为了在大漠里摸爬滚打方便的厚重棉袍早就扔了,换了身藕荷色的细布衣裙,虽说我素来不爱红妆爱武装,但这江南的天气实在是个会疼人的软娘子,逼得你不得不把那一身硬刺收起来,若是还穿着那身像是从土堆里刨出来的行头,怕是连这临安城的城门都进不去,就要被当成流民给打了。
头上那顶遮挡风沙的斗笠也换成了细篾编的蓑衣,髻随便挽了个道姑头,只是没戴冠,插的是林宝珠送我的那支白玉簪,这簪子跟着我在沙堆里滚过,在雪地里埋过,如今被这江南的雨水一冲,竟也显出几分温润剔透来,倒像是从未受过什么苦楚。
我就这么靠在船舷上,看着两岸的粉墙黛瓦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心里头那个关于行侠仗义、关于江湖险恶的弦,莫名其妙就松了下来,这种松弛感很要命,就像是紧绷了数月的弓弦突然卸了力,让人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角落,温一壶酒,睡上个三天三夜。
“这鬼天气。”
身后传来一声极不合时宜的冷哼,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孙墨尘那位爷。
这厮哪怕到了这风景如画的地界,也依旧是一副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死样,他身上那件常年不换款式的深色衣衫虽然换成了透气的棉麻料子,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这水墨画里滴错了的一滴浓墨,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皱着眉头,两根修长的手指嫌弃地拈着湿漉漉的袖口,那表情仿佛沾在他身上的不是雨水,而是什么剧毒的汁液,“黏糊糊的,到处都是水,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衣服晾了三天还是潮的,这地方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怕关节生锈长蘑菇?”
对于他这种从小在南屏山那种高爽之地长大的人来说,江南这种像是把人泡在温水桶里的气候,确实是一种折磨,但我偏偏就爱看他这副吃瘪的样子。
“我说孙神医,您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心情颇好地回头冲他咧嘴一笑,顺手接了一捧雨水泼在脸上,那是久违的清凉与洁净,“总比在沙漠里强吧?那时候您老人家可是抱怨嘴唇干得起皮,连话都不想说,如今这水管够,您倒是又嫌弃上了,这人啊,就是矫情。”
孙墨尘白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凉意比这春雨还要渗人几分,“各有利弊罢了,沙漠里虽干,至少死得痛快,这里?哼,钝刀子割肉,这湿气入骨最是难缠,等你老了腿疼得下不了地,可别求我给你施针。”
他嘴上虽然毒得不留情面,但我分明看见他的目光在掠过岸边那排在风雨中摇曳的垂柳时,停留了那么一瞬,眼神里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嫌弃,反倒是有种难得的宁静。
远处的青山在雨雾中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像是宣纸上化开的淡墨,这一幕没来由地让我心头一跳,有些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似乎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这样的山色,只是那是在南屏山,那雨里没有这般温软的烟火气,只有清冷的茶香和那人同样清冷的白衣。
苏世安。
这个名字在心里滚过一圈,若是换做几个月前,大概还会像根刺一样扎得我生疼,可如今在这江南的雨里,那疼痛竟然也像是被雨水泡软了似的,变得钝钝的,甚至有些模糊不清,就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一幅旧画,你知道画上有人,却再也看不清他的眉眼。
我甩了甩头,把那个影子连同梢上的雨珠子一起甩了出去,转头看向前方逐渐清晰的码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人总得往前看,不是吗?
至少现在,我的身边还有一个虽然嘴毒却生死与共的损友,还有这一船的烟雨,这就够了。
“柳岸客栈。”
我站在一处僻静的巷子口,抬头念着那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褪色的木匾,这四个字写得算不上什么大家手笔,但胜在娟秀工整,透着股认真生活的劲儿。
这是我特意挑的地方,临安府虽然繁华,但我实在没精力去那些车水马龙的大客栈里跟人推杯换盏,这地方临着河,院子里种着棵老桂花树,虽然还没到花期,但那一树的叶子被雨洗得亮,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就这儿了?”
孙墨尘撑着那把青竹骨架的油纸伞,挑剔地打量着这间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木楼,显然对这里的简陋有些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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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儿。”
我率先迈过门槛,“清净,而且我闻到了笋干烧肉的香味,比你那些草药味好闻多了。”
迎接我们的是个约莫三十许的妇人,唤作柳娘子,她系着条洗得白的蓝印花布围裙,手里还沾着些面粉,显然正在灶上忙活,见有客来,她并没有像那些市侩的掌柜一样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讨好,而是略微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脸上挂着得体又温婉的笑。
“二位客官是要住店?快请进,外头雨大,小心着凉。”
她的声音很好听,软糯糯的,像是刚出锅的糯米藕,但我注意到她的眉宇间并没有寻常江南女子的那种柔弱,反而带着一股子韧劲,就像是河边那些被水流冲刷了无数遍却依然挺立的芦苇。
她手脚麻利地安排我们在二楼两间相邻的客房住下,房间不大,但收拾得极干净,被褥上有着淡淡的皂角香和阳光的味道,显是主人家极用心的。
“客官先喝口姜茶驱驱寒。”
柳娘子端着托盘上来,姜茶热气腾腾,旁边还放着两块自家做的桂花糕,“热水已经在烧了,过会儿就能送来,这几日阴雨连绵,二位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孙墨尘接过姜茶,难得地没有挑刺,只是抿了一口后,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是对这茶里的姜丝切得极细、火候掌握得极好表示了无声的认可。
晚饭就在楼下大堂吃的,四菜一汤,春笋烧肉、清蒸鲈鱼、香椿炒蛋、马兰头拌香干,还有一碗莼菜汤,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家常菜,却做得色香味俱全,那鱼肉鲜嫩得像是要在舌尖上化开,跟我们在沙漠里啃了几个月的干馕和风干肉比起来,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这家店,缺个男人。”
孙墨尘一边优雅地剔着鱼刺,一边用一种陈述病情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