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亲爱的第一个信徒,当年你让我等两个小时,我却乖乖地坐在地下室等了你一整天。
你呢?说好的,等到我五十岁,就带你去沃托看将军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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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一个孩子有多难呢?在第八星系,这是个挺矫情的问题——这里没几家正规的培育机构,大部分孩子都是母体分娩,他们就像山猫野狗的崽儿一样,莫名其妙地被人生下来,跟着穷困潦倒的父母饥一口饱一口瞎混,运气好的,能平安无事地熬过青春期,就算是个人了;运气不好的,破布一卷收进垃圾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要是问独眼鹰,那真是能问出一口血泪。
陆必行“五岁”的时候,厌倦了那些大同小异的童话故事,于是在独眼鹰又拿画满了愚蠢小动物的儿童画册来讨好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让军火贩子哑口无言的话。他说:“我不要看这个了,每个故事结局都是跟朋友一起幸福愉快地生活,都是假的,对不对?世界上根本没有朋友,我就从来没见过。”
“五岁”的陆必行是不可能有朋友的,他连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他生活在一个高度智能的营养舱里,复杂的传感器就是他的五官六感,透过这些传感器,他每天睁眼“看见”的都是同一间实验室,同一个人,就像一种飘在世界边缘的意识。
五年里,独眼鹰几乎放弃了一切个人生活,营养舱里的小生命脆弱得像狂风巨浪下的沙堡,稍有疏忽就会彻底消失,所以他不敢让任何人接近实验室,每天匆匆处理好外面的事,就赶回来陪着营养舱里的小小意识,不厌其烦地和他交流,陆必行在营养舱里一睁“眼”都能“看见”他,睡着了,他才会偷偷离开—会儿。
后来,陆必行终于有了个小小的、脆弱的身体,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内,这身体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他依然只能靠营养舱活着,用传感器代替感官。儿童探索世界的好奇心是实验室关不住的,育儿书上也说,把他长时间地关在一个地方,对他的身心健康没好处,独眼鹰于是异想天开地教他如何用营养舱里的智能系统联网,通过侵入凯莱星上的监控镜头去观察外面的世界。
没想到陆必行对此热情很高,他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体会游戏的乐趣,想出去想得发疯,于是把醒着的时间全用在翻阅那些佶屈聱牙的书本上,“被迫”长成了一个神童。有一天,独眼鹰来看他的时候,见儿子用电脑屏幕给他展示了一幅小黄图,并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他才发现自己的个人终端被这小子入侵了。独眼鹰先生大惊失色,他本人因为不学无术,个人终端里的休闲读物只有两种——色情文学和恐怖故事。独眼鹰连夜修改了个人终端加密,以防万一,又把自己的成人读物都删干净了,换上了一堆心灵鸡汤读本。
不管陆必行本人信不信书里写的东西,但这段早期的阅读经历,还是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陆总长长大后的品位。
过了八岁,陆必行终于完全摆脱了传感器,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同时,他的“快乐童年”也结束了,他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心为形役”——当他的大脑不再对接传感器,而是切实地跟非原装的身体强行组合在一起时,不配套的大脑和身体就成了一对离不了婚的怨偶,谁也不听谁的,每天互相掣肘。连简单的个人终端操作,他都要花上一两个月才能磕磕绊绊地适应用一根手指来戳。生活对小小的陆必行来说,开始变得度日如年。一个八岁的孩子,要求他“身残志坚”,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而病痛对人性格的影响往往超出人们预料,陆必行很快就从一个好奇心旺盛、聪明专注的孩子,变得毫无耐心,阴沉又暴躁。而他甚至没法经常用摔东西和大吵大闹来发泄情绪,他没这个力气。
独眼鹰看在眼里,急得长了一嘴没完没了的口腔溃疡——喷完药消下去,两三天又会阴魂不散地长回来。可是他没办法,“女娲的魔法”必须要经历这最后一步,痛苦也是,如果男孩不能适应,他就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身体,永远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这个罪他必须受,没有人能代替他……哪怕把当年害死穆勒教授的联盟狗杀光也无济于事。
陆必行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有一天,他花了两个小时,砸碎了屋里所有的镜子,从此不再和人说话,也不再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再也没有登录过凯莱星的路网监控,只把自己关在空屋子里,用他不灵便的手写写画画。独眼鹰无意中翻阅,发现他近期的阅读记录全是关于机甲和武器的,甚至自己设计了一整本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虽然大部分属于异想天开,技术含量有待商榷,但是能让人从中看出他想把联盟八大星系下油锅炸一炸的意思。
独眼鹰心惊胆战,生怕把陆信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反社会,只好再次开始花大量的时间陪伴他,希望这孩子能对他发发脾气,稍微纾解一点,反正老军火贩子皮糙肉厚,打不坏也挠不坏。
但不知道陆必行亲生父母中哪一方的基因,在他的本性中镀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温柔底色,他似乎一直记得独眼鹰在他很小时候的陪伴,小心翼翼地不舍得辜负,虽然不再和独眼鹰交流,但老波斯猫在的时候,他却总是勉强自己忍痛平静,不肯向这个父亲伸爪。
独眼鹰于是灵机一动,试图利用陆必行对自己的容忍,循序渐进地挤进那孩子自我封闭的世界,陆必行不说话,独眼鹰就假装看不懂他的脸色,每天强行把他抱到轮椅上,推着他在院子里转一圈,第—天出去的时候,陆必行手背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在濒临爆炸的边缘,幸好独眼鹰也不算太离谱,把家里的闲杂人等都清出去了,院里,农场里都和小屋里一样寂静无声。这样推了几天,陆必行渐渐适应了和“屋里”一样安静安全的“外面”,倒没有一开始那么抗拒了。
就在独眼鹰欣喜于他的进步、准备再把他往外引一步时,有—笔军火生意出了问题,需要他亲自到星系边缘的秘密航道上解决,独眼鹰临走时一百万个不放心,喋喋不休地嘱咐了陆必行一个小时,反复承诺自己最多走一天,四十八小时之内一定回来。陆必行照例一声不吭,不给他反应,等独眼鹰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又打算匆匆忙忙地转回来补上。
“像个焦虑地追自己尾巴的大猫。”陆必行看着他,忽然这样想,于是幅度很小地笑了。
独眼鹰看见了他那稀罕的笑容,一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语无伦次地说了些“爸爸绐你带礼物”之类的废话,慌张地走了,才出门,右眼眶就湿了——他左眼是人造的,没有流泪功能。
他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然而,独眼鹰走后的第二天,陆必行的智能轮椅因为沿着同—条线路走了无数次,记录了路径习惯,到了点,它就自作主张地把腿脚不灵便的男孩推了出去。独眼鹰不在家,陆必行不想自己出去,于是试图让自动轮椅回转。可是他的手指实在太不灵便了,一不小就从控制面板上滑开了,轮椅卡在了电梯内的扶手上,等他一头冷汗地把自己和轮椅弄下来的时候,电梯已经把他送到了地下六层。黑洞洞的电梯门打开,轮椅滑了出去,他面前是一个禁止出入的电子门。陆必行对着上面的骷髅头警告牌发了半分钟的呆,鬼使神差地对接了自己的个人终端。
独眼鹰的电子锁和他个人终端的加密方式一模一样,陆必行除了手抖以及好久不说话发不出语音命令之外,就没有别的障碍了,他把精力集中在手上,花了五分钟,勉强稳住了几根不断痉挛的手指,破解了电子锁的加密……徐徐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个人面蛇身、被囚禁在营养舱里一动不能动的异宠。
陆必行永远也忘不了那美人蛇的样子,她的四肢被维系生命的营养系统固定着,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面朝他,见有人来,她目光里连丝毫的波动也没有,空洞、麻木,好像已经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赤身裸体地展览,如果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她就像一尊丑陋怪异的蜡像。
等陆必行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抽出旁边被休眠的安保机器人身上别的激光枪,―枪打穿了她的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双腿站起來,第—次见血杀生……而手竟没抖。陆必行膝盖一软,失控地摔在地上,营养舱里到处都是血污,顺着洁净的舱壁静静地往下淌。那条美人蛇的脸上竟然有—个小小的微笑。
陆必行木然地低头看着自己又开始抽搐的手指,心想:“难怪我和别人都不一样,原来我的同类在这里。”
他缓缓地收紧手掌,鬼迷心窍似的重新抓起那把枪……
就在这时,实验室里所有的屏幕同时亮了,一瞬间把阴森森的地下室照得像正午阳光下,强光刺进来,陆必行大睁的眼睛却不肯闭上,于是眼泪一下被刺了出来。透过朦胧的生理性眼泪,他看见独眼鹰撕心裂肺地叫他。
陆必行的嗓子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独眼鹰,心里想:“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留下我?为什么要养大我?爸爸,活着很痛苦啊。”
“必行!你听我说完!”独眼鹰似乎在一架正在行进中的机甲里,周围有各种噪声,陆必行的智能轮椅上有定位,进入地下六层的一瞬间,远在外星的独眼鹰就收到了报警,可是他的机甲正在穿越一片很不稳定的粒子流,机甲信号一直被干扰,独眼鹰看见他手上的枪,眼睛都红了,可是嘴里喊着“听我说完”,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张口结舌好一会儿,独眼鹰的肩膀忽然垮塌,双手紧紧地缠在一起,崩溃似的抵在额头上,只会语无伦次地说,“你再给我—点时间行不行,求求你……一会儿……就两个小时……跃迁点还没到吗?那为什么不紧急跃迁!”
旁边有人声音急促地提醒:“老大,连续紧急跃迁四次了,人和机器都受不……”
独眼鹰气急败坏地一把搡开那人,困兽似的咆哮道:“驾驶权限给我!”
“老大,粒子乱流……”
通信“刺啦”一声断了,陆必行紧紧扣在激光枪上的手再次哆嗦起来,他缓缓地抬起头,看见屏幕上留下了通信断开之前的最后一个镜头,独眼鹰眼圈红得像是哭了。~
地下室重新昏暗下来,死去的美人蛇在微笑,而遥远航道上的父亲在哭泣,男孩摇摇欲坠地被夹在中间,生与死的一线只有头发丝那么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