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仿佛在无垠的时光长河中漂流了千万里。
余寂时陷在一场光怪陆离、却又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冗长梦境里。
梦里,光阴回溯,父母的身影依旧清晰如昨。母亲站在厨房氤氲的暖光里,乌黑的长发松软地垂落肩头,白皙的侧脸被灶火映得格外温柔。
锅铲翻动间,浓郁的饭菜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空间。她听见门响,回眸浅笑,眉眼弯成温柔的月牙,张开双臂,那怀抱带着阳光烘烤过的芬芳,将他缓缓地、珍重地拢入其中。
父亲爽朗开怀的笑声在一旁响起,如同醇厚的暖风,拂过耳畔,那一刻,小小的天地里,唯有团圆的馨香、安宁的暖意、沉浸在圆满幸福中的微光,将时光凝固成永恒,剔透无瑕。
骤然!
窗外风云突变!铅灰色的天幕如同被泼洒了浓墨,团团簇簇的乌云翻滚着、挤压着、狞笑着围拢过来,贪婪地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下一秒——
怀中温暖的触感骤然消散!
父母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画,化作两缕无声无息的轻烟,在他徒劳伸出的指尖倏然消弭,再无踪迹!
“不——!”
无声的呐喊卡在喉咙,窗外狂风尖啸着扑打玻璃,如同鬼魅的呜咽,一股蚀骨的寒意,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猛地刺穿指尖,沿着血脉疯狂肆虐,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冰封。
胸口如同压上了万钧巨石,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窒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般淹没了所有感官!
“呃……”
一声破碎的抽噎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余寂时猛然从梦魇的深渊中挣脱。
骤然睁开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朦胧的光晕里,大团大团模糊的、干净的淡蓝色在眼前晕染、扩散,如同被水稀释的颜料,缓慢地沉淀、清晰,最终凝固成病房特有的、冰冷而规整的色块轮廓——雪白的天花板,淡蓝的窗帘,挂着输液架的金属杆……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显刺鼻的气息。
他茫然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涣散地扫过这间陌生又寂静的囚笼。
啪嗒。
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带着压抑的急促。
一道熟悉的身影几乎是冲到了床前,带着一阵微凉的风。
程迩俯身,目光柔和,瞬间捕捉到他苍白面颊上未干的泪痕,以及那微微泛红、还残留着惊悸的眼角,一丝尖锐的、如同被细针猝然刺中的疼惜感,毫无预兆地钻过心口,带来一阵短暂的痉挛。
几乎是本能地,程迩抬手,那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力量的手掌,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轻轻覆上了余寂时微凉的脸颊。
略显粗糙的指腹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极其轻柔地屈起,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沿着那濡湿的眼尾,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珍重地碾过,将那些冰冷的、承载着噩梦的泪痕,耐心地、彻底地拭去。
“程队……”一声微弱的呼唤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脆弱,像紧绷的弦轻轻拨动。
余寂时的意识尚未完全归拢,身体却先一步遵循了本能,他虚弱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向着那令他心安的热源,微微抬起了手臂,一个潜意识里寻求庇护的姿态。
程迩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没有任何犹豫,也不需要任何言语。
他俯身,张开双臂,如同收拢失而复得的羽翼,将那仍在微微颤抖的身体,轻柔而坚定地、完完全全地拥入自己宽阔温暖的怀抱。
手臂随即如同最坚固的藤蔓,一寸寸、一圈圈地收紧,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力量,将他深深箍进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那力道如此之大,仿佛要将怀里这具冰冷的身躯彻底揉碎,再一寸寸熨帖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容分离。
程迩的嗓音放得极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抚人心的温柔:“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颤,一声压抑已久的、深沉的抽泣自喉间溢出,
无数混乱而惊心的画面瞬间汹涌回潮——冰冷的河水、刺耳的枪声、摇晃的船板,还有那张近在咫尺、目眦欲裂、扭曲癫狂的脸……
余寂时倏地挺直了脊背,像是被无形的刺扎醒,下意识地微微推开了程迩温热的胸膛。
他睁开依旧带着水汽的眼眸,眼底的脆弱被一种急切的清明取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应白……他怎么样了?还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迩被他推开的手臂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回,那双狭长锋锐的眼眸深处,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暗流。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洁白的墙壁,投向一段遥远而扭曲的过往,沉默在空气中凝结了片刻,带着沉重的分量。
终于,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平稳,却像浸透了冰水,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他供认倒是痛快……”
关应白此人心思诡谲,天生异秉,幼年便因远超常人的心智被视为异类,尝尽世间冷眼,心头早已埋下深壑,不过高中时代,曾短暂地抓住过一缕光。
他与赵队曾是同窗,那段情谊,或许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称得上“暖意”的片段。
然而世事弄人,高考之后,他与赵队彻底失联,这道暖光的骤然熄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彻底压垮,扭曲的藤蔓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缠绕吞噬了一切。
他的父母,不过是普通教师,却不幸卷入纷争,无辜惨遭错杀,他一夜之间沦为孤儿,巨大的伤痛与滔天的恨意瞬间吞噬了这个本就偏执的灵魂。
二十七岁,他偷渡异国。对人性彻底绝望的他,带着一种病态的厌憎审视着这个世界。
当他发现,那些白色的粉末、冰冷的枪支,竟能如此轻易地碾碎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摧毁无数原本完整的家庭时……一种扭曲的快意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