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冰看罢,也不好迎了上去,只听得那人问城璧道:“此位就是冷先生么?”城璧道:“正是。”那人跑至于冰面前,深深一揖,于冰急忙还礼。那人道:“在下就是金不换。适才家表兄说,先生救难扶危,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今承下顾,叨光的了不得。”于冰道:“令表兄盛称老兄正直光明,弟方敢涉远投刺。”说罢,三人同行,到门前相让而入。
于冰看去,见正面土房三间,东厦房一间,周围俱是土墙,院子到还阔大,只是房子甚少。院内也种着些花草,已开的七零八落。金不换让于冰到正面房中,叩拜就坐。于冰再-看,见坑上止有一领席子,四角皆残破,一副旧布被褥,一张小炕桌;地下也有一张坏了腿的条桌,靠墙处用木棍支架着,还有一顶旧大柜,一条板凳,一把木椅,还有几件盘碗盆罐之类。
不换道:“先生是高人,到我这小人家,连个可坐处也没有,大失敬意。”于冰道:“朴素足见清雅。”少刻,走入一个穿短袄的后生,两手拿着两碗茶入来。不换先让于冰,于冰道:“弟不吃烟火食水,已数年了。”城璧道:“我替代劳罢。”说罢,与不换分用。于冰道:“日前令表兄说,尊翁令堂已病故,嫂夫人前祈代为请候。”不换道:“贱内去年夏间亡过了。”城璧又将于冰始末,并自己事体,详细说了一遍,不换咨嗟叹息,敬服不已。于冰道:“闻老兄开设当铺,此地居住,似离城太远些。”不换道:“我昨年就辞了生意,在此和人伙种着几亩地,荀延日月。”说着,从地柜中取出二百钱,走出去与穿短祆的后生说话,复入来陪坐。好一会,拿入两小碗肉,两大碗豆腐,一盘子煮鸡蛋,一壶酒,二十几个馒头,一盆子米饭。不换笑向于冰道:“家表兄是至亲,我也不怕他笑话。只得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请将就用些罢。”城璧接说道:“我这位哥哥久绝人间饮食,一路同来,连口水也没见吃过。我近日又吃了长斋。这两碗肉你用,豆腐我吃。”不换见于冰一物不食,心甚不安,陪城璧吃毕饭,于冰向城璧道:“借住一二年话,你可向令表弟说过么?”城璧道:“说过了。”金不换道:“弟家贫苦,无好食物待家表兄,小米饭还管得起。若说到住之一字,恨不得同住一百年才好。”晚间,不换又借了两副布被褥,与城璧伴宿西正房。于冰在东正房打坐。次早,不换买了许多梨、枣、桃子、苹果等类,供献于冰。于冰连住五天,日日如此,也止他不得。于冰见不换虽是个小户人家子弟,颇知敬贤道理,一见面看得有些拘谨,住下来,却到是个好说笑,极其活动的人。将城璧劫牢反狱、杀官兵话细说,他听了毫无悚惧;讲到留城璧久住,又无半点难色,且有欢喜乐留的意思。看来是个有点胆气、有点担当的人,抑且待城璧甚厚,心上方放开了七八分。至第七日早间,向城璧、不换道:“此地离成安较近,我去家中探望一回,明日早饭后即来。”不换道:“这是极该去的。”于冰辞了出来,不换同城璧送至门外。
于冰于僻静处,挝一把土,望空一撒,借土遁顷刻到成安。
入西门后,即用袍袖遮了面孔,走到自己门前,见金字牌上,写着“翰院先声”四字,傍边是“成安县知县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看罢笑道:“元儿也中了举,真是可喜。”一步步走入大门,只见大章儿从里边出来,长的满嘴胡须,看见于冰,吃一大惊,忙叫道:“你是谁?”于冰道:”你是自幼伺候小厮,连我也认不得了?“大章儿呵呀了一声,翻身就往里跑,一路大叫大喊入去,说:”当年走的老主人回来了!“先是柳国宾跑来,见于冰如从天际吊下,连忙扒倒在地下叩头,眼中滴下泪来。
于冰见他须发通白,问道:”你是柳国宾么?”国宾道:“小的是。”随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都没命的跑来。元相公跪倒在膝前,眼泪直流,大小家人俱跪在后面。于冰见他儿子也有二十七八岁,不胜今昔之感。于冰吩咐道:“都起来。”走至了厅院,见他妻房卜氏,已成半老佳人,率领众妇女迎接在阶下,也是双泪直流。于冰大笑道:“一别十六七年,喜得你们还团聚在故土,抑且人丁倍多于前,好,好。”卜氏悲喜交集,说道:“今日是那一阵怪风,将你刮到此处?”说罢,同于冰到厅屋内,对面坐下。
于冰问道:“岳丈、岳母可安好么?”卜氏道:“自你去后,只七八年,二位老人家相继去世。”又问道:“怎么不见陆总管?
”卜氏道:“陆芳活了八十三岁,你昨年四月间来,他还在哩。
”于冰不禁伤感,眼中泪落。只见儿子逢春,同一少年妇人站在一处,与于冰叩拜。于冰问道:“这女子是谁?”卜氏道:“足见是个野脚公公,连儿媳妇都认不得。”夫妻拜了两拜,于冰便止住他们。又领过两个小娃子来,一个有八九岁,一个有六七岁,也七上八下的与于冰叩头。于冰笑问道:“这又是谁?
”卜氏用手指着道:“这是你我的大孙儿,那小些的是二孙儿。
“于冰哈哈大笑,都叫到面前,看了看气骨,向逢春道:”那孙儿皆进士眉目也,汝宜善教育之。“陆续才是家人小厮妇女们以次叩头。于冰见有许多少年男妇,都认识不得,大料皆是众家人仆妇之子孙。再看众老家人内,不见王范、冷尚义二人,问道:”王范、冷尚义何在?“卜氏道:”冷尚义十年前即死,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于冰不由的慨叹至再,又猛然想起陆永忠,忙问道:”陆永忠不见,是怎么样了?“卜氏道:”陆芳效力多年,我于七八年前,赏了他二千两银子,乡间住房一处,又与他二顷好地,着他父子夫妻自行过度,不必在此听候差委,酬他当年辅助你的好心。惟有陆芳不肯出去,隔两三个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当日即回。不意他只病了半天,仍旧还死在你我家中。“于冰不住的点头道好。”还有一节,我父母死后,我兄弟家无余资,元儿送了他母舅五百两,又地一顷五十亩。“于冰又连连点头道:”你母子两个做得这两件事,皆大合人情天理,非我所及。令弟也该来与我一见。“卜氏道:”他去广平已五六天了,也只在三两天内即回。
陆永忠是在乡下住,不知道你来,他今晚明早必到。“于冰又问儿媳家父母名姓,方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次女。
又笑问逢春道:”你也中了?“卜氏道:”你是十几岁中解元,他是二十四岁中八十一名举人。中的虽比你低些,举人还是个真的。“于冰笑道:”他中了,胜我百倍。“又问道:“你们的日月,过的怎么说?”卜氏道:“自从我父亲去世,我教陆芳柳国宾,将城内外各处房子都变卖了,因为讨几个房钱,年年和人闹口角。我将卖了房的七千多两,在广平府立了个杂货店,甚是赚钱,到如今,七千两本钱,做成两万有余。若将各铺生意田产合算,足有十三万两家俬,比你在时,还多了四万余两。
”于冰道:“安衣足食,子女儿孙之乐,要算你是福人。”卜氏道:“谁教你不享福来?”于冰道:“百年内之福,我不如你;百年外之福,你与我不啻天渊。”又问道:“姑丈周家并姑母,可有音信否?”卜氏道:”我们两家,不隔一二年俱差人探望。
二位老长亲好,家道越发富足。姑母已生了儿子八九年了。“于冰点头道:”好。“卜氏道:”你也把我盘问尽了,我也问问你。你出外许多年,遇着几百个神仙?如今成了怎么样道果?“于冰道:”也没什么道果,不过经年家登山涉水而已。“卜氏又向于冰道:”你的容貌,不但一点不老,且少嫩了许多。我就老的不象样了。
“正言间,只见陆永忠夫妇,同两个儿子,跑来叩头。于冰道:”你父亲也没了,我方才知道,甚是悲悼。你家中用度何如?“永忠道:”小的父子,承太爷、太太和大爷恩典,地土、银钱、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两,着实是好光景。“于冰道:”如此,我心上才快活。“少刻,请于冰里边吃饭。于冰到里边内房,说道:”家中若有鲜果子甚好,如无,不拘果干、果仁之类,我还吃些。烟火食,我数年来一点不动。“卜氏深为诧异,随吩咐众小厮分头去买,先将家中有的取来。于冰将数年辛苦,亦略说一番。坐到定更后,于冰见左右无人,向卜氏道:”我且在外边暂歇一宿,过日再陪你罢。“卜氏满面通红道:”我大儿大女,你就在,我也不要你。“于冰同儿子逢春等坐至二鼓,方到外边书房内,吩咐柳国宾道:”你们可连夜备办上好菜几桌,我要与先人上坟。与陆芳也做一桌,我也要亲到他坟前走走。还得车子一辆,我坐上,遮免本地亲友物色。“又向逢春道:”可戒谕众家人,不可向外边露我一字。“逢春道:”头前各铺众伙计俱来请安,我妻父李太爷和左近亲友俱来看望,孩儿都打发回去了。“于冰道:”此皆我说迟了一步,致令家中人传出去。也罢了。“又道:”柳国宾居心诚谨,其功可抵陆总管十分之三,你可与你母亲相商,赏银二百两、地一顷,以酬其劳。他年已衰老,吩咐家中男女,俱以老总管称之,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大章儿系我做孩童时左右不离之人,宜赏银一百两。其余家中男妇,汝和你母亲量为赏给,也算我回家一番。“逢春莲声答应。小厮们抱来七八件云棉被褥,于冰立令拿回。少刻,卜氏领了儿媳和两孙出来,直坐谈到五鼓,方回内院。第二日早,将身上内外旧衣脱去,换了几件新衣服,并头巾鞋袜。上了坟,回到书房,和逢春要来白银二百三十两,又着安放了纸笔,然后将院门关闭,不许闲杂人偷窥。在屋内写了两封字,留下一封在桌上,仍借土遁去了。
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妇,在厅上等候至午间,不见开门。卜氏着将书房门取下。一齐入来,那里有个于冰?止见桌上有一篇字儿,上写道:别十有七年,始与尔等一面,骨肉亦大疏阔矣。某山行野宿,屡经怪异,极人世不堪之苦,方获火龙真人垂怜,授以杀生乃生密诀,将来仙道可望有成。吾儿藉祖功宗德,徼幸一第,此皆家门意外之荣。永宜诚敬事母,仁慈育下,保守天和。严嵩父子在朝,会试场不可入也。若能泉石终老,更恰吾心。如必交无益之友,贪非分之财,则现在温饱,亦不能久。勉之,慎之!两孙儿骨气葱秀,稍长,须教以义方,毋私禽犊。吾从此永无相见之期,数语告戒,临颖怆然。银二百三十两,带送友人,示知。
逢春看罢,顿足大哭道:”父亲去矣!”卜氏道:“门子关闭着,我不解他从何处去了?”逢春道:“父亲已通仙术,来去不可测度。”又将书字内话,与卜氏讲解了一番。卜氏呆了一会,说道:“此番来妖精鬼怪,连一口茶饭都不吃,我原逆料必有一走,到想不出又是这样个走法,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
我儿不必哭他。他当日去后,我们也会过到如今。没有他,到觉得心上清净。”一家儿说奇道怪,反乱了半晌。逢春又亲到郊外,四下里瞻望了半天,方才回来。正是:庭前鹤唳缘思海,柱下猿啼为忆山。
莫道于冰骨肉薄,由来仙子破情关。
第十六回别难友凤岭逢木女,斩妖鼋川江救客商
词曰:
闲步暂栖丹凤岭,看诸怪相争。一妇成功请同行,也叙道中情。孽龙吹浪鼓涛声,见舟槎漂零。立拘神将把江清,一剑庆升平。
右调《武陵春》
话说于冰用遁法出了成安,到金不换家叩门。不换见于冰回来,大喜道:“先生真是信人。”城璧也接将出来,让于冰到东正房坐下。城璧道:“大哥探望家乡,老嫂并侄子想皆纳福。
”于冰道:“他们到都安好,家计亦甚充裕。只可惜我一老家人未得一见。”城璧道:“可是大哥先日说的陆芳去世了么?”于冰道:“正是。”城璧亦甚是叹息。于冰道:“贤弟从今年六月出门,恐二侄子见你久不回家,不拘那个去宁夏寻访,倘被衙门中人识破,大有未便。我今午在家中,已替你详写家信,言明你弟兄二人事由,已差鬼役送去,明早必有回音。”城璧道:“弟已出家,何暇顾及妻子?随他们去罢了。”于冰道:“似你这样说,我昨日回家,真是大坏清规了。吾辈有妻子,贵不萦心于妻子;若明知祸患不测,而必使妻子故投死地,不惟于己不可,即待人亦有所不忍。”不换道:“这封书真是要紧之至,但不知先生怎么便差鬼送去?”于冰道:“明早便知。”说罢,三人叙谈,至二鼓方歇。
至四鼓时分,鬼役超尘暗禀道:“小鬼奉法旨,领移形换影符一道,假变人形,已将书字寄交范村连城璧家,讨有回信在此。”将符与书信交讫。于冰收超尘于葫芦内。次日递与城璧拆开,三人同看。城璧见果是他儿子亲笔,上面有许多凄惨话,叮咛嘱咐;他侄儿也再三劝城璧偷行回家探望等语。城璧长叹了一声。把一个金不换服的瞠目咋舌,竟不知于冰是何等人。于冰道:“二侄既知始未,从此自可保全。我此刻即与贤弟别去,三年后来看你。”又向不换深深一揖道:“令表兄诸凡仰望照拂,弟异日自必报德。”城璧大惊道:“大哥今往何处去?
”于冰:“人间烟火我焉能日夜消受?”说着,从怀内取出白银二百两,向不换道:“老兄家亦寒素,安可久养长客?此银权作令表兄三年饮馔之费,不收便非好朋友。我就此刻谢别。”不换再三苦留,城璧到一言不发,惟有神色沮丧而已。于冰见城璧光景,心上甚难为情,于是拉他到下房内,说道:“贤弟不必惜别,我此去不过二三年,即来看你。日前曾说明,你通是血肉之躯,难以同行。我此时即传你吸气导引之法,果能朝夕奉行,自有妙验。”随将出纳收放始未说与,只未传与口诀,缘心上有一半还信不过也。城璧-一谨记。于冰出来,向不换拱手道:“千万拜托,弟去了。”不换知不可留,同城璧送数里之外方回。
于冰心里说道:“闻四川峨眉山胜景极多,我魂梦中都是羡慕,今且偷空去一游,就从那边采访人间疾苦,做个积功德的起手,有何不可。”旋即驾云光奔驰,已到峨眉山上,随处赏玩。见山岚迭翠,花木珍奇,两峰突起对峙,绵亘三百余里,宛若峨眉,苍老之中,另具一种隐秀,较之西湖娇艳,大不相同。一日游走到丹凤岭上,见对面一山,嵯峨万丈,势可齐天。
岭上有石堂一座,内贮石床、石椅、丹炉。药鼎之类。于冰看天色已交酉时初刻,口中说道:“今晚就在此过夜里。”方才向石床上一坐,只见对面山上夹缝内,陡然走出两个大汉,各身高一丈五六,披发跣足,身穿青衣。两个大汉俱朝西眺望,猛听得一声说道:“至矣,至矣!”其声音阔大,彷佛巨雷。说罢,两个大汉俱入山夹缝内。少刻,那两个大汉又出来,各手执弓箭,大亦绝伦。一大汉道:“看我先中其腹。”说着,将弓拉满,向西一箭射去。于冰急忙看那箭到处,只见正西山头,有一妇人缓步走来,此箭直中其胸。那妇人将箭拔去,丢在地下,复向东走来。一大汉道:“此非你我所能制服,须报知将军。”只见那两个大汉又入山夹缝内。须臾,夹缝内出来十五六个大汉,皆身高一丈六七尺者,齐声向山夹缝内躬身喊叫道:“请将军出宫御敌。”只见那夹缝内出来一绝大汉子,即众大汉所谓将军者,身高二丈六七尺,赤发朱衣,两眼比盘子还大,闪闪有光,面若噀血,刚牙锯齿,亦手执弓箭,面向西看望。只见那妇人渐次相近,于冰存神细看,见那妇人翠裙鸳袖,锦衣珠环,容貌极其秀美,乃妇人中之绝色也,从山西款端而至。那将军回顾众大汉道:“看我中其喉。”众大汉齐声道:“共仰将军神箭。”只见那将军拽满大弓,将箭放去,口中说声:“着!”只见这支箭响一声,正中在妇人咽喉上,一半在项前,一半透出项后。
那妇人若不知者,轻轻将箭抽出,掷于地下,又缓缓走来。那将军环顾众大汉道:“此非军师先生不能降服此妇。汝等可快请军师先生来。”俄顷,军师先生亦从夹缝中走出。于冰见那军师先生,长有六尺,粗也有六尺,头大如轮,目大如盆,口大如锅,面黑如漆,身绿如荷,乍见与一大球相似。只见那军师先生手拿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用剑向地下一指,山溪内大小石块都乱跳起来。又用剑向天上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随剑俱起在半空。
复用剑向那妇人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雨点般向妇人打下。只见那妇人口内吐出寸许大一小瓢,其色比黄金还艳。用手将小瓢一晃,那些大小石块,响一声,俱装入瓢内,形影全无。那妇人又将瓢向军师先生并众大汉一掷,响一声,将众大汉同军师先生并将军,俱装入瓢内,飞起半天。那妇人又用手将瓢连指几指,那瓢在半空连转几转。那妇人将手向下一翻,那瓢在半空也随手一翻,只从瓢内先倒出无数大小石块,势若山积,随后又倒出许多青黑水来,如瀑布悬空一般,飞流直下,平地上堆起波涛。那妇人将手一招,那瓢儿仍钻入妇人口中。那妇人旋即袅袅婷婷,仍向西山行去。
于冰在石堂内看了半晌,竟看呆了,心中说道:“此必都是些妖怪,敢于青天白昼如此兼并。莫管他,且送他一雷火珠。
”想罢,走出石堂,用右手将珠掷去,烟火到处,响一声,打的那妇人黄光遍地,毫无损伤。于冰急将珠收回。那妇人掉转身躯,见于冰站在对山石堂外面,复用俊眼将于冰上下一看,笑说道:“我有何得罪先生处?先生却如此处置我!”于冰见雷火珠无功,大为惊诧,高声说道:“我乃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是也,替天斩除妖孽多年。你系何等精怪,乃敢横行,不畏天地?”那妇人又将于冰细看道:“你面目上竟有些道气,正而不邪。敞寓离此不远,请先生同去一叙何如?”于冰大笑道:“我若不敢到你巢穴里去,我也算不得火龙真人弟子了。”说罢,将身躯从岭上一跃,已到妇人面前。那妇人让于冰先行,于冰道:“你只管前走,我不避你。”那妇人微笑道:“我得罪先生,导引了。”说罢,分花拂柳,袅娜而行。
于冰跟在后面,过了两个山头,盘绕至山底,见一绝大桂树,高可齐天,粗经亩余。那妇人走至树前,用手一推,其树自开,现出门户屋宇,执手让于冰先行。于冰迟疑不敢入去,那妇人道:“我非祸人者,先生请放心。”于冰道:“你先入去,我随后即至。”那妇人又笑了笑,先入树内。于冰此时进退两难,又怕被袄怪耻笑胆怯,于是口念护身神咒手握雷珠,跟了入去。觉得一阵异香扑鼻,清人肺腑,放眼一看,另是一个天地。但见:门楼一座,屋宇两层。琉璃瓦射天光,水晶帘垂户外。绿衣士女,调鹦鹉于西廊;粉面歌童,训玄鹤于东壁。篆烟袅袅,炉喷冰麝奇香;佳卉纷纷,盆种芝兰瑞草。丹楹绣柱,分悬照乘之珠;画阁锦堂,中供连城之璧。孔雀屏堆云母,麒麟座砌石英。室贮楠榴,绫绡帐披拂床第;几陈宝鉴,珊瑚树辉映阶除。玉珂金铉,可是花房器物;琼台贝阙,居然树内人家。
于冰到树内,见朱门绣户,画栋雕梁,陈设对象,晶莹耀目,多非人世所有。心里说道:“天下安有树内有此宅舍,必是妖怪幻捏而成。”那妇人见于冰入来,又执东家之礼,让于冰先行。于冰到此,也避忌不来,大踏步走入厅内。那妇人向于冰轻轻一拂,与于冰分宾主坐下。许多侍女,有献松英露者,献瑰玖露者,献紫芝露、蕉葩露者,于冰总不吃。
妇人道:“先生修道几时矣?”于冰道:”才数年。“妇人道:”数年即有此道术,具此神通,吾不信也。“于冰道:”你端的是何妖怪?可向我实说,我自有裁处。“妇人笑道:”我非妖怪,乃木仙也。自盘古开辟以来,至今历无处甲子。适先生所见大桂树,即吾原形。“于冰道:”方才对敌众大汉,并将军和军师先生,皆何物?“妇人道:”此辈亦楩楠杞梓松柏楸桧之属,均系经历六七千年者。奈伊等不务清修,惟恃智力,在此山逢人必啖,遇物必杀,上干天地之和,下激鬼神之怒,今日截除吾手,实气数使然。“于冰听其语言正大,将头点了几点,又问道:”他们既如此作恶,为何不早行斩除,必至今日?“妇人道:”去岁那极大汉子自号将军者,不揣份量,曾遣媒妁求婚于我。我将媒妁严刑重处,断臂逐去。昨午花蕊夫人,约请明霞殿看鹤蛇衔珠戏。此辈访知我不在,碎我花英,折我枝条,屋宇几为之覆。此刻相持,亦以直报怨耳。“于冰道:”仙卿口中吐一小黄瓢,极能变化,此系何物?“妇人道:”此桂实也。吾实有数百年一结者,有三五百年,一二百年一结者,要皆桂之精华,桂之血脉也。吾于天皇时,即择一最大而久者,炼之四千余年,始成至宝。其形似瓢,其实则圆,随意指使,大可盛山岳江湖,小可破虮虱微物也。“于冰道:”众大汉等入此瓢,皆成青黑水,这是何说?“妇人道:”青黑水,乃形质俱花,树木之汁液耳。“于冰道:”仙卿之瓢,亦能化人否?“妇人笑道:”人与物一体,既可以化物,即可以化人。“于冰笑道:”信如斯言,则凡入卿瓢者,一概无生矣。
“妇人道:”瓢与吾乃同根共枝而出,瓢即是我,我即是瓢,人物之入吾瓢者,生死随吾所欲,何至于一概无生也。“于冰点首至再道:”可谓至宝矣。“又道:”仙卿既能作此屋宇,又能有如此道术,何不光明磊落,做一须眉丈夫,而必朱唇皓齿,冶其容,小其足,献媚态娇姿于日月照临之下,这是何说?“妇人大笑道:”吾辈得阳气生者则男,得阴气生则女。万物各有阴阳,草木宁无雄雌?信如先生言,则男男女女,皆可随我所欲,而造化竟由我操矣。“于冰笑,妇人亦笑。
于冰道:”仙卿修炼,亦调和铅汞否?“妇人道:”其理则同,其运则不同。先生以呼息导引为第一,餐霞吸露次之;我辈以承受日精月华为第一,雨露滋润次之,至言呼息导引,不过顺天地气运,自为转移可也。大概年愈久,则道益深,所行正直无邪,即可与天地同寿。“于冰又笑说道:”如仙卿这样说,则仙卿肚内,竟空空洞洞,一无所有了。“妇人道:”既化人形,外面四体俱备,腹内自五脏六腑皆全。只是强为捏造,系后天,非先天也。岂有空洞无物之理?若空洞无物,自应无觉无识,那便是真正木头,此刻乌能与先生话谈也。先生既系火龙真人弟子,定必与桃仙客相识。仙客与吾辈同类,试问仙客肚中,亦空空洞洞否?“于冰听了大笑。妇人亦大笑。
于冰起身告辞。妇人道:”日色将落,男女之嫌宜别,房屋虽有,不敢留先生过宿。今日相会,亦系盘古氏至今未有奇缘,我有桂实几枚,为先生寿。“令侍儿取出一锦袋来,内贮碗碟大者、茶酒杯大者、枣豆大者不等,无一不黄光灿烂,耀目夺睛,芬馥之气,味迈天香,嗅之顿觉心神清越。妇人取茶杯大者一,枣大者十,说道:”此茶杯大者,三千年物,服之可延寿三百载。枣大者,此百余年物,服之可延寿一纪。“于冰作揖领谢,又问道:”仙卿从开辟时修持至今,所行又光明正大,理合膺上帝敕诏,位列金仙,今犹寄迹林泉,何也?“妇人道:”吾于天皇氏时,即奉诏为桂萼夫人。因性耽清静,授职后,便须随班朝晋,缘此叩辞。至帝尧时,又奉诏封清华夫人,敕命佐花蕊夫人总理九州岛四海花卉荣枯事,此缺极繁,更非所愿,仍复固辞。只今算一草莽之臣可也。“于冰连连作揖道:”今日冒渎夫人之至。“夫人带笑还了两拂送于冰出树,说道:”山海之内,多藏异人,嗣后先生宜珍重厥躬,毋轻以随珠弹雀。“于冰拱手谢道:”良言自必书绅。“夫人又道:”暇时过我一谈,于先生未尝无益。“于冰唯唯。刚走得一步,那树已无门矣。”后来于冰。授职金仙后,到与此桂成道中契友,互相往来,此是后话。
次早复去游览,数日后,方驾云出山,离地才起了三百余丈高下,见川江内银涛遍地,雪浪连天,一阵怪风,刮的甚是利害。但见:不是风伯肆虐,非关巽二施威。竹浪横飞,宁仅穿窜入户;松涛乱卷,慢言灭烛鸣窗。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五峰爆布,何因泻至江干;三峡雷霆,直似涌来地底。大舟小舰,翻翻覆覆,真如落水之鸡;少女老男,扰扰纷纷,无异熬汤之蟹。
于冰见风势怪异,低头下视,见川江内大小船只,沉者沉,浮者浮,男女呼天叫地,个个随波逐流,心上甚为恻然,急向巽地上一指,喝声:“住!”少刻,风息浪静,见梢工水手,各整舟楫。其中有翻了船救上岸的,又皆呼天叫地,势类疯狂。
于冰复手掐剑诀,飞符一道,须臾,大小江神,拱立云中,听候使令。
于冰问道:“今日大风陡起,川江内坏无限船只,伤残许多民命,尔诸神可是奉上帝敕旨,收罗在劫之人么?”众神道:“这段江名为孽龙窟,最深最险。江底有一老鼋,已数百载,屡次吹风鼓浪,坏往来舟船,实系此物作祟,小神等并未奉有敕旨。”于冰大怒道:“尔等既职司江界,理合诛怪安民,行上帝好生之心,何得坐视妖鼋肆虐,任他岁岁杀人,尔等职守何在?”众神道:“妖鼋身躯大经亩许,力大无穷,且通妖术,小神等实没法遣除。”于冰越发恨怒道:“此等尸位旷职的话,亏你们也说得出!既无力遣除,何不奏闻上帝,召天将诛之?”诸神皆鞠躬认罪,无可再辨。
于冰将木剑取出,上面书符两道,付与江神道:“可速持吾剑,投入鼋穴,自有妙应。”江神等领剑入水,见老鼋还在那里食落江男女。又有那些不知死活的鱼虾,也来赶吃人肉,统被老鼋张开城门般大口,一总吞去。正在快活时,江神等将木剑远远的丢去。那剑出手有光,一道寒辉,掣电般直扑老鼋项下。只见那鼋从口中吐一股青气,将木剑冲回有百余步远近,在水中旋转不已;只待青气散尽,那木剑又照前飞去,仍被青气冲回。如此五六次,众江神见不能成功,将木剑收回,齐到半空中,细说妖鼋利害。于冰道:“此必用前后夹攻之法方可。
”随将雷火珠交付江神,吩咐如此如此。众江神领命,握珠者远立在老鼋尾后,持剑者仍在前面,将剑丢去。老鼋复吐青气,不防尾后响一声,雷火珠早到,打在老鼋骨上,老鼋虽觉疼痛,却还不甚介意。江神将珠收回。复向老鼋掷去,大响了一声,这一珠才将盖子打破,疼的老鼋声吼如雷,急忙将身躯掉转,张着巨口,向众江神吐毒。众江神收珠倒退,却好木剑从老鼋背后飞来,直穿过老鼋脖项,血势喷溅,波浪开而复合者几次。
那老鼋踯躅跳跃,无异山倒峡崩,江面上船只又被水晃翻了许多,于是登开四足,向江底芦草多处乱钻。只见那剑真是仙家灵物,一直赶去,从水中倒起,转一转,横砍下来。将脖项刺断一半,老鼋倒于江底。那剑犹往来击刺,好半晌,鼋头始行坠落。
于冰在云中等候多时,方见众江神手捧珠剑,欣喜复命,细说珠杀妖鼋原委,又各称颂功德。正言间,忽听得江声大振,水泛红波,见一鼋头大有丈许,被众神丁推涌上江岸。看的人蜂屯蚁聚,都乱嚷上帝降罚,杀此更古未有的怪物,从此永庆安澜,商旅可免覆舟之患矣。于冰戒谕江神,着不时巡查,以除民害。众神遵命去了。于冰方催云行去,随地济困扶危。正是:丹凤岭前逢木怪,川江水底斩妖鼋。
代天宣化神仙事,永庆升平行旅安。
第十七回请庸医文魁毒病父,索卖契淑女入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