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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第46页)

词曰:

富贵何可求,执鞭不自由。浪子痴心肯便休,弃家乡奔走神州。五气朝元,三化聚首,乾坤大一袖能收。缴《正罡》,归原手,超万劫泮奂悠优。

右调《新月沉钩》

前言温如玉被盗,金钟儿惨亡,从试马坡祭奠回来,过了个凄凉年,逐日心绪如焚,思来想去,打算终身的结果。猛想起冷于冰在试马坡那晚吃酒时,许他得功名富贵,须得去都中一行。又想着冷于冰为人奇奇怪怪,似有未动先知之术,他说的话,无不应验。又想着自己家中,还有什么过头?不如将这住房也卖了,赏张华几两银子,着他自行过度,我且入都中去,或者遇冷于冰指点佳境,将来有发迹的时候,亦未可知。主意定了,将张华叫来,告明己见,要上北京。

张华听了,呆了半晌,说道:“此事大爷还要细思。那冷于冰行踪无定,知道他如今在那里?就算上遇着他,他一个游方的人,有什么真话?他若有大功名富贵,他自己先做去了,肯让与我们受享?小的为大爷的事体,也曾日夜想算,这处住房是三百多银子买的,目今城中房缺少,也不愁卖不了原价。

还有金姐送大爷的衣服、首饰,若变卖起来,小的估计着也可卖二百来的银子。每年用十来两,赁一处小房居住,余银或立个小生意,或安放一妥当铺中讨些利钱,也可胡乱度日。大爷年纪还不到三十,若发愤读书,何愁不中?不会不做个官。若说卖上银子,寻冷于冰去,这是最低不过的见识。设或再有舛错,将这几两银子弄尽,小的家两口子讨吃,原是本分,有甚么辱及祖、父。只怕大爷一步一趋,都是难行的了。大爷就便打死小的,也不敢遵命。当日金钟儿在时,知道大爷情深似海,断不是语言劝的过来的,只得任大爷闹去。如今金钟儿已死,正是大爷该交好运的时候,怎么又想起冷于冰来了?”

如玉听了,拂然道:“你别的话还略为近理,怎么金姐死了,是我交运的时候?真是丧心乱道!他为我捐躯殒命,视死如归,那一种节烈,不但乐户中人,就是古人中,能有几个?

你适才的话,岂不是放驴屁么?”张华道:“怪道大爷祭他时,哭的那般悲痛,不相是算他为大爷死了么?”如玉着急道:“你看么,他不为我死,却为谁死?”张华道:“他是将东西偷送与大爷,苗三相公翻下舌,被他父母搜拣,打骂起来,他是羞愤不过,才吃了官粉身死。妇人们因这些闲气恼,死了的不知有多少。这止可算因大爷的事,被人激迫身死,算不得为大爷守节身死。若是有少年清竣富贵公子嫖客,到他家中,他立意要嫁大爷,不肯再接一人,被他父母打骂,自己寻了短见,那才是为大爷死的哩。只说大爷在他身上花了千数银子,他还有点人心,肯挪移出些财物来,暗中贴补大爷,这也算婊子娼妇内少有的人了。假若何公子如今还在他家住着,他到吃不成官粉,小的到替大爷有些担忧。』节烈』两个字,也不过是大爷许他,外人没这样评论。”

如玉大怒道:“你原是和猪狗在一类的人,你如何敢讥诮、打趣我?我且问你:你晓得什么是』节』?什么是』烈』?你说!你说!”张华那里还敢言语?如玉又骂了好半晌,道:“我的主意已经定了。限你三日,与我寻变卖房子的主儿,我只要三百两。金姐的衣服、首饰,我何忍心变卖?你可按物开一清单,到当铺中当了;我将来若有好的时候,定要取赎出来,做个题念儿。我将来到京里,寻着冷于冰,或寻不着冷于冰,都不要你管我。我就再将这处房子白丢了,也丢的是我的,与你何涉?你若三天内办来就罢了,若办不来,我和你誓不干休!

“张华见如玉怒的了不的,一句儿也不敢分辨,只得满口应承下来。过了两天,见如玉心气和平,又苦口劝谏,如玉竟是百折不回。张华见主人志愿已决,没奈何,只得尽心办理。金钟儿衣物,共当了一百六十两;房子卖了三百五十两。正月初三日,与买主立了契,言明正月十八日腾房。

如玉将银子收讫,含着眼泪,将张华夫妇叫到面前,说道:“我当日有钱的时候,在你夫妇身上甚平常。如今骗我的、偷我的、赚了落了我的,俱皆星散。惟你夫妇始终相守,且在我身上甚厚。”张华听着,泪流满面;他女人也哭泣起来。“我一生总吃了眼中认不得人的亏,致令一败涂地。如今在这泰安城中,也没个出头的日子,且到都中去走遭,听凭命运罢!日后若有个好机会,还与你们有相会之期。我去后,这房子要与人家交割,里面桌椅、铜锡、磁器等物,虽没什么值钱的,胡乱还可卖几两银子,你夫妇可拿去变卖了过度罢。两个小小厮,一个是你儿子,也不用我嘱咐;惟有已故家人孙禄之子,他今年才十一岁了,你们可念他父母俱无,今日就收他,做你夫妻的养子。凡事推念我,不可凌虐他。”又取过两封银子道:“这共是一百两,你夫妇用八十两,寻两间房儿居住过度,也算你们伺候我一常那二十两,等孙禄之子到十六七岁,与他娶个老婆,完做主人心事。我亦不过数天,就别你们去了。”说着流下泪来。

张华夫妇跪在地下,哭的连话也说不出来。那孙禄之子,也在旁边啼哭不止,也听出是主人要走的话语。张华哭着说道:“大爷出门,定在那一日?小的好收拾行李,伺候同行。”如玉道:“我如今还讲跟随人么?只我独自走罢。你又有家口牵累,况又连个住处未曾寻下。我这一去,和飘洋的一样,将来还不知栖流在何所。我是绝意不要人跟随的。”张华道:“大爷从未独自出过远程,小人如何放心得下?总大爷不要小的,小的明不跟随,暗中也要跟随。那到把主仆弄在两下,路上甚是不便。小的女人虽没房子,他父母家即可居住;便是二三年,他还可以养活的起。大爷赏的家器等物,都交与小的丈人变卖,甚是妥贴。小的正好跟随大爷出门,守定妻子做什么?”如玉想了一会道:“也罢了,就依你跟我走走,到京中再做定归。

你们只管跪着怎么?可起去料理。”张华又道:“大爷赏了八十两银子,小的实不忍心收领。有家器等物,足彀小的一家过了。出外比不得家居,将来盘费短了,是没处投告的。”如玉道:“我原该与你们多留几两,只恨我手内空虚。你若不收,我也断不着你跟去。”张华无奈,和他女人磕了七八个头,方才起来,将银两收下。如玉又指着孙禄之子,说道:“他顽劣的了不得,你们管教只顾管教,衣食要留心他些。”张华夫妇同说道:“不但大爷嘱咐,就大爷不言,小的们定和自己亲生的儿女一般看待。大爷只管放心。”如玉叫过那小厮来,与了他二两银子,又指教了他几句。当下教他与张华夫妇叩头,认为父母。一同揩着眼泪痕出去。如玉看定正月初八日起身,初六日到他父母坟前痛哭拜别。回来,张华将各项物件开了清账,把他丈人叫来,当面交割。如玉就托他与买主交房。至初八日,主仆二人坐车起身。张华女人送了主人和丈夫,与他父亲雇人搬运。一切停妥,领了孙禄之子,同他儿子坐了车子,大哭着回他父母家去了。可叹如玉,做了半世豪华公子,直弄了个寸椽片瓦俱无,固然是他命运低危,也到的是他所行不善。今日一主一仆上京,寻那云飘鹤逝、没定向的冷于冰,岂不可笑、可怜!

一路饥餐渴饮,数日已到京都。见辇彀之下,直与外省不同:到处高楼园馆,随地品竹调丝。来来往往,不是土农工商,便是九卿科道,真是富贵繁华无比的仙境。如玉初入都门,那两只眼睛应接不暇,到是那车夫甚是熟惯,送他主仆到菜市口儿昌盛客寓安下。主仆两人,每天出钱二分房饭钱。如玉举目无亲,日日在大街小巷行走,存了个万一遇着冷于冰的念头。

行走了二十余天,那里有个冷于冰的影儿?张华见不是个归结,复寻苦劝,着如玉回家,谋为正务。如玉道:“我已出门,断无空回之理,况冷于冰也不是谎我的人,早晚定有遇着他的日子。若过二年后遇不着,再做道理。”张华十分劝急了,如玉便说:“你若想家,任凭你便,我是绝不回去的。”张华也自没法。

不言他主仆在都中闲度岁月。再说冷于冰自得《天罡总枢》一书,日夜在琼岩洞诚心捧玩。半年后,于冰已洞悉精微,才明白天地始始终终的根由,万物生生化化的源委。看那两轮日月,一起一落,无非是老人的须眉,促人的寿数。觉得此时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回想紫阳真人送他的《宝菉天章》,不过是斩妖除祟、趋吉避凶而已,讲道超神夺劫,参赞造化,还无十分中之二三。今日竟成了个与天地同体的人,真是千万世难逢的际遇。又想:“天狐嘱咐一年后将此书继送火龙真人,烦恳东华帝君缴还八景宫。今已通首至尾烂熟胸中。此书久落凡尘,恐与天狐招愆,反辜负他一片好心。”又预知温如玉在京寻访。且董公子自到河阳镇,知他已入林岱籍贯,改名林润,算了林岱胞侄,用官字号下场,中了第六十一名举人,已从今年正月,由林岱任内,到朱文炜家居住,等候着下会试常他虽然功名有分,料想着他的文章,断不能中在前列,后日还有多少事在他身上起结,也须助他一臂之力,着他早早的服官受职,好做后事的地步。明日正是黄道吉日,理合到吾师洞中走遭,将此书交送,腾出身子来,办别的事业。

到次日五更时分,令二鬼将石几案抬放在石堂院中,将玉匣安放在几上,自己虔心静气,大拜了八拜,然后揣向怀中。

吩咐二鬼道:“我今往赤霞山祖师处去,你等可用心修炼,各图正果,静候我的调遣,不得私出洞门。”二鬼出洞跪送。于冰架云光,早到赤霞山回雁峰前落下。只见桃仙客大笑道:“祖师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于冰忙作揖问讯。仙客道:“贤弟不必多礼,快随我来。”于冰跟定了仙客,走至洞门前站祝于冰道:“你我虽同是祖师的弟子,然师兄是日夕亲近之人,不妨随便出入;我与师兄有别,理应替我回禀一声为是。”仙客道:“贤弟小心至此,足见诚敬。”说罢,先入去了。少刻,出来说道:“祖师着你进见。”于冰将道袍拂拭了几下,才跟定桃仙客,一步步走入去。但见:门分二座,院共三层,也有山,也有水,也有池,也有桥,也有楼台;有树木,有花卉,有飞禽走兽;曲曲弯弯,另是一个世界。堂阔五丈,阶高数寻,也有琴,也有棋,也有剑,也有书,也有字画;有金石,有珠玉,有床帐桌椅;闪闪烁烁,另是一处人家。也有香茶,也有美酒,也有冰桃、雪藕、火枣、交梨,闻一闻芬芬馥馥,另是一样滋味。也有歌童,也有舞女,也有银筝、象板、锦瑟、鸾笙,听一听幽幽雅雅,另是一般宫商。璧挂蛟螭之镜,炉焚兰麝之香。云母屏前,远映一轮皎日;水晶帘下,斜拂八部和风。白鹿衔芝,间行于丹房皂户;系鹤啄果,欣舞于曲径回廊。真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于冰将洞中景物大概一看,遥见火龙真人穿一件大红百花无缝仙衣,戴一顶扭丝八宝束发金冠,蚕眉河目,赤面红须,端端正正坐在上面。于冰抢行了几步,到真人座前拜了四拜。

请候毕,站在一边。真人笑道:“《天罡总枢》一书,乃八景宫不传之秘。身列金仙,能读此书者,百无一二。你修行了几日,便能际此奇缘,好福运也。”于冰将玉匣从怀中取出,放在正面几案上。真人亦连忙站起,坐在一旁。于冰又跪禀道:“弟子正为此书久落凡尘,恐被老君查知,致干罪尤,今日特奉献于老师座下,仰冀大开恩典,代行缴送,庶天狐盗窃之事不致泄露,弟子可以瓦全矣。”真人大笑道:“你如今尚推算未来事体,老君为万国九州岛群仙之祖,他的书籍被人盗去一年有余,他焉有不知之理?当日那天狐意念一动,他早已就知有今日了。只因他念你立心纯一,勇往向道,不过假手天狐,成就你的正果。你道他竟不知道么?”说罢,又大笑道:“此书我亦不敢久存,明日即到东华帝君你师祖宫阙,恳烦转送,保全天狐。”

于冰又禀道:“弟子承师尊高厚,遣桃仙客颁赐衣冠。彼时拟救连城璧之后,即来叩谢洪慈,缘仙客述师命,再四相阻,有』功夫圆满之日,再来未迟』等语,因此弟子迟至如今。”

真人道:“我着仙客止你,不过为省一番往返也。”于冰复行叩谢。真人吩咐:“起来。”于冰侍立一旁。真人道:“你目今法力可出群仙之上,只是静中功夫还未完足,将来猿不邪自可与你分劳。刻下温如玉在京等你,你屡次在他身上也可谓大有情。但此人虽具仙骨,痴迷过甚,你当造一富贵假境,完他一生的志愿。若仍前不省,乃下愚不移之人,速弃之可也。”

又问道:“我的木剑,你可曾带在身边?”于冰急忙取出,放在桌上道:“弟子承师尊恩赐,未尝片刻相离。”真人叫童子们:“拿我那口剑来!”少刻,一童子取到,递与真人。真人道:“此剑名为雪镂。我自战国时得道,承吾师东华帝君颁赐,佩服了数百余年。我在西湖与你的木剑,不过斩祟除邪;若异日会诸天岛洞道友,带在身上,殊欠冠冕。此剑与木剑大不相同,岛洞列仙、八部正神,有背义邪行者,可飞斩于百里之外,妖魔又何足道也!”于冰叩头领受。真人道:“你去罢。功成日满之期,我别有法旨。”说罢,真人回归后洞。桃仙客同许多道友,并仙吏仙童,都来与于冰叙同门一脉,请入丹房内饮食。好半晌,方一齐送出洞外。

于冰谢别,离洞走了百十余步,将剑囊解去一看,只见金装玉嵌,耀目夺睛;又将那剑拔出来看视,宽不过一寸,长到有三尺,面镶龙虎,柄列七星,剑尖上镌着“雪镂”二小篆字,剑鞘上拴着紫丝绦两根。于冰看罢,将剑装好,就用丝绦斜系在右边臂上,架起云光,早到玉屋洞来。

这日,城璧等正在洞门外闲立,忽见猿不邪用手在空中指道:“尊师来矣!”城璧和不换道力甚浅,那里看得出?瞬目间,于冰已落在面前。城璧、不换大喜,各作揖问候;猿不邪在一旁跪接。于冰到洞中正面坐下,猿不邪站在一旁。不换问道:“大哥背后挂着可是口宝剑么?”于冰道:“适才从吾师洞中来,此剑系吾师所赐。”不换道:“祖师所赐,必有不同,我们先看一看,再叙别怀。”于冰解下来,付与不换,将锦囊解去,大家拭目同看。但见光芒映日,寒气侵入,装束亦精雅之至。一个个极口赞扬,惟独城璧爱的了不得,看了又看,不忍释手。不换接过来,用套儿装好,亲自与于冰系在背后,方才就坐,询问六七月别后事业。于冰也不相欺,就将得《天罡总枢》始末,并今日交还赐剑的原由,详细说了一遍。不邪等欣羡不已。

于冰又道:“我早晚还有事入都。”城璧道:“都中又有何事?”于冰就将董公子改名林润,算林岱胞侄,已中了官卷举人,要帮他中个进士,将来好完结严世蕃、阎年等案件;还有泰安的温公子,在京找寻我一月有余,少不得再去点化他一番。城璧道:“可是那温如玉不是?”于冰道:“就是他。”

城璧道:“他在都中找寻大哥做甚么?”于冰笑道:“他的事件最多,真有千条万絮的情节。”城璧道:“愿闻其详。”于冰又将如玉前前后后细说,直说到主仆上京。不换道:“大哥怎么知的这般详细?”于冰道:“我自得了《天罡总枢》后,便可以事事前知矣。”不换道:“可惜一个大家公子,也弄的穷到这步田地。真是时命限人,自有定数。”城璧摸着胡子大笑道:“亏你还替他这样解说。那个轻浮娃子,我一见面就知他是个败家之子。大哥一定说他有仙骨,苦苦的要度他出家。

他原是酒色丛中歪货,若将他度了来,不但终于无成,连我们也被他搅混坏了。”于冰道:“吾师亦曾吩咐,我也须尽尽心,他若是痴迷不返,弃之可也。今日已是三月初三日了,我须早些去,与董公子将三场文字弄妥,好着他必中,殿试时能在三鼎甲内,就更好了。我此番还得到御史朱文炜家住几天。”城璧道:“要去,大家走遭,我正要看看董公子。”于冰道:“朱文炜是个京官,你我俱是道妆,去他家内也须招人议论。”

城璧道:“这有何难?我们只用将道冠暂时摘去,便是俗人。

“于冰道:“那岂是出家人做的事?”又问猿不邪道:“你二位师叔,可学会些甚么法术?”不邪道:“凡弟子所能者,已学去一半有余。”于冰道:“得此亦可以全身远害。会试场期止有四五天了,我今日就去罢。”众人送出洞外,于冰驾云去了。正是:书缴赤霞洞内,飞身故友人家。

成全难裔甲第,渡取浪迹仙葩。

第六十四回传题目私惠林公子,求富贵独步南西门

词曰:

十年窗下讴吟,须中今春首领。真仙指示功名径,折取蟾宫桂影。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中驰奔。人生富贵总浮云,几个痴人自剩右调《酿高歌》且说于冰出离了琼岩洞,驾遁光早到了都中。原来朱文炜自平师尚诏得官之后,这几年已升了浙江道监察御史。只因他是受过大患难的人,深知世情利害,凡待人接物,也不肯太浓,也不肯大淡。当日严嵩因他面奏,胡宗宪心上甚是恼他,即至升了御史,恐怕他多说乱道,到有个下手他的意思。后见他安分供职,上的本章都是些民生社稷的话语,毫不干涉他一句,心上又有些喜欢他。闲时也请去吃饭,文炜总是随请随到,虽极忙冗,亦不辞。遇年节寿日,必去拜贺,却不送礼,因此得保全禄位。他如今又搬在棉花头条胡同,地方也还算僻静,每天不到日西时分,便下了衙门。

这日正在内房与他妻子闲话,忽见段诚飞忙的跑来,说道:“老爷,快去迎接恩人!冷太老爷来了!”夫妻两个一齐问道:“可是那冷讳于冰的么?”段诚道:“正是,正是。适才小的在门前看见,竟认识不得了,穿的是道家衣服,容貌比先时越发光彩年少。老爷快去迎接罢,等了这一会了。”慌的朱文炜连忙穿公服不迭。姜氏着女厮们速刻打扫卧房,向文炜道:“就请入我房里来罢。”文炜恕不的跑了出去,见于冰在大门内站立,遂高叫道:“老伯大人,是甚风儿吹得到此?”于冰一看,见朱文炜纱帽补袍迎接出来,意思甚是谦谨。文炜到面前,先向于冰深深一揖。段诚在前,斜着身躯导引;朱文炜随在于冰后面,一直让入内院。早有姜氏同段诚家女人,领着几个使女,在院中迎接问候,相让到姜氏房内。夫妻两个,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跪在地下磕头。于冰那里拉的住?也只得跪下相还。夫妻两个磕了七八个头,方才起来,让于冰炕上坐下,夫妻二人地下相陪。随即就是段诚家夫妇叩头,家中大小男妇,素日听得主人和段诚时常说于冰种种奇异,一个个抢来叩头,于冰到周旋了好半晌。文炜吩咐家下众男妇道:“冷太爷此来,至少在我家中也得住五六年,你等切不可向外人传说。若外边有一人知道,我定行详查重处,连妻子一并赶将出去,绝不姑容!”众人答应退去。

朱文炜道:“自从在河南军营别老伯大人后,今又是几个年头。小侄夫妻性命并功名,无一非老伯再造之恩。小侄也别无酬报,祠堂内已供奉着老伯生位,惟有晨夕叩祝福寿无疆而已。”于冰道:“朱兄不可如此称呼。倘邀不弃,只叫一冷先生足矣。”姜氏道:“那年在虞城县店中,承恩父天高地厚,打发我到母亲处去。”于冰大笑道:“越发不成称呼了,贫道告别罢。”姜氏道:“我在恩父家中,已拜认老太太为母,恩父又何必过谦?”于冰听了,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说道:“我一个出家人,消受不得这般亲情,请毋复言。”文炜道:“这是他名分上应该如此。”又道:“老伯今从何来?一向在何处?”于冰道:“我的形踪,实无定所,今日为两件事来。”

朱文炜道:“是甚么事?”于冰道:“说起来话长。”就将温如玉的事大概一说,并言:“他有些仙骨,此番要渡他去出家。

“又说起救董公子一事:“他如今已与林岱大兄认为胞侄,改名林润。”朱文炜也不等他说完,便道。“他刻下现在小侄家住着,要下会试场,每每题起老伯,还有一位连先生,便感激的流泪不止。”于冰道:“若不是为他在尊府,我也不来见朱兄了。”随将自己来的意思,又说了一遍。朱文炜道:“这都是老伯大人天地父母居心,成就他的终始,小侄辈也替他感戴不荆”姜氏道:“前岁秋间,冷大哥从广平来,恩父家中大小甚好。就是那年春间,林大哥还差人到广平与母亲祝寿,送了三千两银子。大哥说乱辞了几百回,来人日夜只是跪着,万不得已,只得收下。”于冰道:“这林大兄就不是我辈中人了。

君子周急不济富,岂可因些须私爱,如此报酬?”又向文炜道:“可遇便与小儿逢春寄一字去,就说我说速刻差人去河南,将此宗银两送还。”姜氏道:“大哥当面曾和我说,原是绝意不收,只是没法摆脱。今差人送去,也不过是空劳往返,林大哥他如何肯依?”于冰瞑目摇头道:“逢春竟是以我做他弄钱人了。”又向文炜道:“书字是一定要寄去的。”说罢站起道:“我到外面会会林世兄去。”

文炜同到所院西边一处书房内,高叫道:“林贤侄,你我的大恩公冷老伯来了!”那林公子听得,忙跑出院来一看,见于冰便跪倒,叩头不已。于冰亦连忙跪下,相扶起来,携手入房,复行叙礼坐下。问了城璧,并不换起居,又说了一会别后行踪。于冰也问了林岱,并老总兵林桂芳话。家人们摆上许多的果食来,于冰随意用了些。向文炜道:“令兄怎么不来一会?

“文炜道:“家兄月前拿了几两银子,回虞城赎取旧日的房产去了。”于冰道:“尊公先生灵柩,想已从四川搬回贵乡矣。

“文炜道:“前岁家兄已办理营葬了。”于冰点头道:“这是贵昆玉第一要事。”叙谈闲话间,左右点上烛来。段诚道:“冷太爷在何处安歇?”文炜道:“东院书房还僻静些。”于冰道:“我在尊府还要盘桓两三天,诸事不必过于着意。”文炜道:“这两三天话,老伯再休题起。”于冰道:“我还有一说:知己相对,理应久谈,但素常以静为主,大家安歇了罢。”文炜亦不敢相强,随令家人秉烛,同林润都送到东院书房内。于冰着将家人们退去,从袖内取出个纸条儿来,说道:“今科会试三场题目,俱在上面,公子务于两日内,赶做停妥。我替改换几句,中也必矣。此事关系天机,少有半句泄露,不但不利于公子,亦且大不利于我。慎之!慎之!”林润双手接住,同文炜看了一遍。文炜道:“贤侄可连夜措办,离场期止有五天了。”于冰道:“话亦不用我再嘱,大家以慎密为主。”文炜道:“此何等事,谁敢获罪于天?”于冰道:“二公就请便罢。

“文炜等道了安置。于冰打坐到天明。朱文炜知道于冰断不能久留,与他多款洽一日是一日,差人去本衙门给了段,在家中陪侍;凡有人客拜望,总以有病为辞。次日辰牌时候,于冰将段诚叫来,向他说了几句,段诚去了。

再说温如玉在菜市口儿店内居住,一月有余,冷于冰也无处寻找。每日家愁眉不展,在那大街小巷乱走,存了万一遇着的见识。晚间睡着,不是梦见金钟儿,就是梦见冷于冰,弄的他心上无一刻舒怀。这日,吃罢早饭,正要上街,听得院外有人问道:“泰安州的温公子,可在你店中住么?”又听得店东道:“有个泰安州姓温的人,到不晓得他是个公子不是公子?

“如玉听见,急急的出来一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着满身绸帛,却认不得是谁。只见店东向那人指着如玉道:“这位便姓温。”那人听了,向如玉举手:“足下可是山东泰安州人么?”如玉道:“我是泰安人。”那人道:“可是姓温讳如玉的不是?”如玉着惊道:“老兄何以知道贱名?”那人道:“我原不晓得。我家老爷府内,有一位冷太爷,讳于冰,着我来此店相请。”如玉听了,大为惊异道:“可是那会耍戏法儿的冷于冰?”那人道:“我到不知他会耍戏法不会耍?”如玉道:“他是几时到的?是怎么个模样?”那人道:“他是昨日日落时到的。既然名姓相同,你随我去到那里,自然明白。”

如玉道:“尊姓?”那人道:“我姓段,是御史朱老爷的家人。

“如玉听了,惊喜相半,走入房内,向张华道:“你可听见么?

冷于冰寻我来了!”于是换了衣巾,和段诚同走到文炜门前。

段诚道:“请站一站,我去回禀一声。”须臾,出来说道:“冷太爷吩咐请会。”如玉跟段诚到二门前,见于冰金冠道服,丝绦皂靴,肩背后挂着宝剑一口,容貌与先时大不相同,真是人中龙凤,天上神仙,缓步从里边迎接出来。如玉想起昔日,一旦到这步时候,心上好生惭愧。于冰将如玉上下一看,见他虽在极贫之际,却举动如常,没有那十般贱相。那十般:一曰耸肩,二曰垂头,三曰两手抱臂,四曰口内吸哈,五曰背人哭泣,六曰终日蹙眉,七曰无故吁嗟,八曰面朝下扒睡,九曰见富贵人进退乱,十曰学妇人用眉瞅人。有一于此,任他是绝世聪明,但其心气已馁,为境遇所制,便终无发达之期,至好的不过免冻馁而已。即偶有发达者,亦必旋得旋失,总富贵断不能久。在本人他自不觉,旁观者却甚是清楚。有点福运的人,虽魂梦中亦不带出这十般贱相,皆因他心气不衰,能随境处境,而不为境遇所制故也。至于出家修道的人,尤必以心气胜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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