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秃也低声道:“他许过咱两个随他去任上办事,这话问得问不得?”萧麻子冷笑道:“金钟儿他俩视若无物.何况你我?
不必问。”苗秃道:“我便问问,也高不了他,低不了我。”
萧麻子紧拉着,他便到何公子前,笑说道:“日前承雅爱,许小弟同萧兄去山西一游,未知可着同行否?”何公子道:“此话我原有的,但须禀明家父;依允后,定差人来接。”苗秃掉转头,将舌头向萧麻子一伸,走回去了。郑三家两口子见他志念已决,也就不留他了,只是一心等他给发银两。金钟儿又说道:“你就要走,且坐下吃了早饭,去也不迟。”何公子只推做不听见。向家人们说话。金钟儿见他毫无顾恋,又恨又气,回东房去了。
少刻,家人们都收拾完妥。何公子丢了丢嘴,一个家人从怀内取出一包银子来,递与郑三。郑婆子问道:“是多少?”
郑三拈了两拈,说道:“不过十一二两。”郑婆子听了,心肺俱炸,向郑三道:“收不得!”又向何公子道:“这银子是赏厨子的,赏打杂的?”何公子道:“一总都在内。”郑婆子道:“大爷不要故意取笑。”何公子道:“我取笑,你怎么?”郑婆子作色道:“既不取笑,这账到要算算。大爷主仆,上下七人,骡马九个。一天早午点心、茶饭,以及牲口草料,须得五两银子盘用。前后共住了二十两天,该一百二十五两。如今拿出十二两来,便说一总都在内,这个归除算不来。”何公子道:“我月前还与过三十两。”郑婆子道:“就算上那三十两,还差九十五两。我女儿支应了二十五夜,也想要白睡不成?”何公子笑道:“世上安有白睡人妇女之理?我前后共与银四十二两。除去你女儿二十五夜开发,该存一十七两;算茶饭并牲口草料,足而又足。”郑婆子道:“你主仆上下,每天大盘大碗,不说猪羊,只鸭子鸡儿,也不知伤了多少性命。九个骡马,养在本村店中,每天吃三斗六升生料,八九十斤草,少喂一升儿,二爷们都不依。我若天天与人豆腐、白菜和小米子饭、高粮粥吃,牲口不喂料,止喂草,这十七两银子,就合算的来了。”
何公子道:“白菜、豆腐,也是美味。你要用大盘、大碗,与我何涉?”郑婆子道:“听么,这到是我与吃的不是了。我女儿历来每夜是二两。泰安的温大爷,住七八个月,只有多出,没有少与。一天不过费我一半斤肉,问萧、苗二位爷便知。我煮凤烹龙般的支应你家主仆,怎么将我女儿的开发,还要从这四十二两内扣除?我们亡八家要像这样打算,只怕比大爷家还富足些。”何公子大笑道:“像姓温的那样嫖客,我实实学不来,我也没房可卖。”郑婆子道:“何大爷,你老是公侯万代人家,我们是当龟养汉人家。只有我们沾光处,没有我们倒贴处。这二十多天,将家中大小衣服典当一空,都支应了酒席。
大爷是现任知府公子,理该与别的嫖客大不相同,赏格从厚才是。我又不该说,便是个脚户、轿夫,到我们家里住宿一夜,除了盘用,也要沾他八九百钱的光哩。”何公子微笑道:“我和你这账,必须到山东巡抚堂上一算,方得明白。”郑婆子道:“呵呀呀!巡抚也是人见的。我家里都是老鼠胆儿,你到休要吓杀一两个了。”萧麻子连连摆手道:“何大爷此番必定手紧,日后再来时,何难照看你们?休絮咶了。”郑婆子却待又说,郑三道:“够了,够了!何大爷急的要起身,你快到后面听早饭罢。”说罢,用手相推。郑婆子才闪过一边,何公子道:“我不吃早饭。”萧麻子道:“既不吃,就请罢。”何公子举手告别。萧、苗二人,同玉盘儿、郑三,送出大门。
金钟儿在东房炕上,听他妈和何公子争论,气的脸儿透黄。
听得走了,方才出来,靠着庭屋门儿纳闷。只见萧麻子在前,苗秃子在后,一边走,一边嘴里乱说道:“奇哉,怪哉!走的妙哉!再不来哉!好利害人哉!”萧麻子骂道:“到是你妈的秃耳朵哉!”苗秃子也骂道:“你妈的秃耳朵!”玉盘儿在后面大笑。金钟儿也不由的笑了。萧麻子向金钟儿道:“好人儿,连情郎也不送一送。”金钟儿道:“你到不败兴我罢。平白哩接下个一毛不拔的涩鬼,真把人气死,还闹情郎哩。”郑婆子向萧、苗二人把手一拍,说道:“我家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除没沾光,还倒贴了二十多两,那里说起?”郑三道:“你也骂够了。且莫说赔二十两,便赔二百两,他是什么人家?我们气上,也不得来。”苗秃子道:“这个小亡八蛋儿,肚里也不知包藏着多少鬼诈。一入门,三天内就与了郑老汉三十两。我心里还说,不出一月,郑老汉就可以发八九百两财。不想这三十两是个大帽子。被他这一帽子扣下去,扣的猪羊鸡鸭、鱼儿、螃蟹、海参燕窝、蛏虷鱼翅,蒸食、炉食,糟的、腐的,主仆们吃了个撑肠胀肚。还有牲口们,喂的黑豆儿、黄豆儿、水泡豆儿,都一总扣在帽子里头。不但郑老汉一家子折了本钱,连老把势萧麻子,和我学生,俱在他扣中。黑夜白日,瞎奉承了他多少?岂非怪事?不想他是个西番柿子,中看不中吃的整货。那十二两银子,亏他拿的出来,还敢当面与人。”萧麻子道:“我活了五十多岁,不该说大话。只有我作弄人处,从没受人家个作弄。被这小厮想出个到知府衙门里办事去,只用这一句,把我就作弄住了。”苗秃子道:“还有我哩。”众男女都笑了。萧麻子又遭:“你们看他待人是何等谦光?举动是何等文雅?性情是何等和平?嫖金姐不即不离是何等知趣?一个二十岁的人,把世情透露到这步田地,我心眼儿上都服他。
不意他是个洋漆马桶,外面光彩,肚里臭不可闻。讲到钱之一字,比我还下流几倍。我素日就是有点涵养的人,他的涵养真是我的祖师。三婆子那一顿反关骂法,他听了毫不动声色;到是他的家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有些受不得。我只怕弄起事来。
这小厮有如此忍性,若再活十年,又不知长多少见识!走遍天下,都是他的吃食户儿。”金钟儿紧是气愤,听得你一句,我一句,把个何公子鄙薄的没一点人气儿。
从来妇人家性同流水,此时想起何公子,不但不爱,且心中厌恶他,也向众人说道:“我和他交往一场,就为省几个钱,何至于不和我说话,只装听不见,因此我才不送他。真是天地间最狠心不过的人!”萧麻子道:“温大爷到不狠心。你在他身上,又忒狠心,也该有个报应着。”金钟儿道:“你还敢题温大爷!温大爷将来不来,我只和你要人!”萧麻子大笑道:“好壮脸!”金钟儿也笑道:“脸不壮,怎么做乐户家人?温大爷硬是你打发去了。”萧麻子道:“这都是奇话。你彼时眼皮儿薄,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把个温大爷炎凉的走,怎么说到我身上?”金钟儿道:“我年纪小,识见短。温大爷来的那日,你就该指教与我,我那里还得罪的下他?”萧麻子道:“我不是神仙,就知道你要迎新弃旧哩?且你那时恨不得将何公子吃在肚内,就指教你,也顾不得。”郑婆子道:“果然萧大爷想个法儿,将温大爷请来才好。”萧麻子又大笑道:“你日前说,有他也好过不了,没他也穷不死谁,如今又着我想法儿哩。”郑婆子笑道:“这样两句话,不过是随口之言,便四五天还死记在肚内?”萧麻子道:“闲话且少说。你家的大嫖客都走了,留下苗老秃这小嫖客,难道就饿死他罢?”郑婆子道:“我去催饭去。”苗秃子赶出庭屋院说道:“我们还要先吃点心哩。”郑婆子答应去了。
须臾茶食、饮食陆续俱至。男女四人,入坐同吃。苗秃向萧麻子道:“你我须要吃个二十分饱。过了今早,再想吃这些滋味,就一个字儿……难,两个字儿……不能。”金钟儿道:“你休愁,请了温大爷来,我天天请你。”苗秃子道:“你请我,我又不吃酒和肉了,我要吃你的嘴哩。”金钟儿笑道:“等你请来看。”苗秃向萧麻子道:“你敢保他不敢?”萧麻子道:“有什么不敢?他将来不与你嘴吃,你嘱上我的一个就是了。”两妇人都笑起来。正是:嫖场休把银钱重,重了银钱人不敬。
试看情郎何士鹤,帮闲唾骂花娘恨。
第五十回传情书帮闲学说客,入欲网痴子听神龟
词曰:
把玩发青丝,绣履还重执。整日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寂。契友传书字,神龟送吃食。一番鼓惑一番迷,休怪其车马驰一驱。
右调《眉峰碧》
话说金钟儿、苗秃等吃罢早饭,打杂的收去家伙,送上茶来,金钟儿道:“温大爷话,到底该怎么处?”萧麻子道:“此事非老苗不可。”苗秃将舌一伸道:“听话。他此番因我趋奉小何儿,恼我入骨。我还愁没脸见他,你反说非我不可,岂不是作弄我?”萧麻子道:“你真是初世为人,不知骨窍。你若着温大爷喜欢你,你除了金姐这条线索,他总喜欢了你,也待你必不及昔日。这件事,必须如此如此,方拿定有八分,可引他来。我还得寻个善写情书的人打动他。”又向金钟儿耳边说了几句。金钟儿满面笑容,说道:“到是的你有妙想头。像这样做去,他十分有九分来了。”苗秃子道:“你两个说密话,又用我,又要瞒我,我就去不成。”萧麻子道:“不瞒你,你到临期自知。”又将郑三叫来,说明意见。郑三办理去了。过了两天,郑三雇了车,和苗秃一同起身,到泰安便住在苗秃家。
次日早饭后,苗秃先到如玉家来。
再说温如玉从试马坡那日惹了气,抱恨回泰安,沿途动怒,不是骂张华无能,便嫌怨车夫不走正路。到了家中,每日家丢盘打碗,男男女女,都是有不是的人。在书房中,想一回何公子,断断不能久住;除了自己,他急切间还寻不出个如意的人来。总然这淫妇心狠,他父母也丢不开我。千头万绪,心上无一刻宁息。又过了几天,想到自己日月上,心内着惊道;“我如今止存着六七百两银子,连这房子算上,不过千两的家俬。
若再胡闹尽了,将来作何结局?不如改邪归正,读几句书。明年是下科场的年头,或者中个举,再中个进士,与祖父增点光,亦未可限量。如今这淫妇绝我至此,安知不是我交运的时候?
“主意定了,吩咐张华专管家中门户,买办日用东西;韩思敬照看内里米面家器之类;几个家人媳妇,收拾早午饭食;两个小小厮,伺候书房。将三四个大些的丫头,即刻托媒人作合婚配,到还得了一百五六十两身价。就把这宗银子留做本年的用度,家存房价,还有六百八十两,也添成七百两整数,交与他旧日掌柜的王国士,收在他铺中使用,月吃一分利钱。又打算着差张华去郑三家要借银。寻出几本文章来,朝夕捧玩。
这日正看《四书》讲章,只听得小小厮说道:“苗三爷来了。”如玉慢慢的下了炕。苗秃子已到房内,先与如玉深深的一揖。如玉问道:“几时来的?”苗秃子道:“早间才到。”
两人坐下。苗秃子看了看,见桌上放着《朱子大全》、《易经体注》,还有十来本文章,苗秃子笑道:“这些刑罚摆列出来做什么?”如玉道:“闭户读书。”苗秃子道:“读书固是好事,闭户也可以不必。”又笑道:“你好人儿,使性儿就先回来了。
留下我与萧麻子,日日吃瞎屁。”如玉道:“你们吃屁不吃屁我不管,但是郑三借了我八十两银子,你和萧大哥是保人,也该还我的了。我如今是什么时候?”苗秃子道:“你知道小何儿走了?”如玉道:“他走不走,与我何涉?”苗秃子道:“不想这小子是个言清行浊、外大内小的人。开手住了金钟儿三天,便拿出三十两银子赏郑三。谁想一连住了二十五天,主仆七人,骡马九个,都是郑三支应;临起身,止拿出十二两银子来。郑老婆子反复争论,谁想他没见世面,到二百分被郑婆子用反关话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和老萧都替他受不得。不意这小厮大有忍性,随他怎样骂,他只是一文不加。逼到至极处,便说出母鸡下蛋的话来,要去山东巡抚堂上算账。你想,那郑老婆子岂是怕这些话的人?越发语言不逊起来。一句甚是一句。
萧麻子怕闹出事来,再三开解,才放他主仆去了。你说这岂不是个疼钱如命、不要脸的个忘八羔儿!且更有可笑处,只为省几个钱,连一句话也不敢和金姐说,只怕金姐和他开口,亏他还是现任知府的公子。小何儿前脚去后,萧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了一口。”又将教的话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如玉道:“到底这萧大哥还是个汉子。我虽和他相交未久,他还重点朋情,背间说几句抱不平的议论;与那些转眼忘恩鸡肠鼠腹的小辈大不相同。”苗秃子将秃头连连挠了几下,说道:“不好,杀到我学生关上来了。目今郑三家两口子折了资本,气的要死,日日念诵你的好处不绝。金钟儿也后悔的了不得。”如玉道:“那个忘八肏的,也有个后悔?”苗秃子道:“言重,言重。他这几天,一点饭也不吃。”如玉道:“我不管他吃饭不吃饭。
郑三借了我的八十两银子,我只要和你明白哩。当日是你害的我,着借与他。”苗秃子道:“我是个忠厚人,从不会替人说谎话。金姐这几天。。”如玉道:“我问的是银子。”苗秃子道:“我知道。等他有了还你。你且听我说,金姐这几天,眉头不展,眼泪盈腮,天天虽和我们强说强笑,究竟他心上挽着个大疙瘩。”如玉道:“他是为小何儿走了。”苗秃子道:“他若是为小何儿,着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盗女娼,我活不到明日早间。”说着,小小厮送上茶来。
苗秃子一气饮干,连忙说道:“我前日晚上,有四鼓时分,出院外小便。只听得他独自在屋内短叹长吁,自己叫着自己骂道说:“金钟儿,瞎眼瞎心的奴才,一个活蛇儿没耍成,到把个心上人儿惹恼了,结下不解的冤仇。你素日的聪明伶俐那去了?你赚的大钱在那里?』我又听得软软的响了两声,像个自己打嘴巴的光景。”如玉大笑,向两个小小厮道:“你们把苗秃子与我推出去。”两个小厮听了,便来揪扭苗秃。苗秃子笑着打开,骂道:“去你妈的清秋露罢。”如玉道:“你也不想一想,这苏秦、张仪、陆贾、随何这几个人,岂是秃子做得?
“苗秃合掌道:“冤哉,冤哉!南无通灵显圣孔雀明王大菩萨。
你疑我与金钟儿说客,我今后再不题他一字。你两个喜怒与我何干?只是我起身时,他还有几句话,我也不敢说了。与你带来一包对象,嘱咐我当面交与你。”说着从怀内取出,放在桌上。如玉拿起来,掷在地下道:“你到不要秽污了我的经书!
“吩咐小小厮烧了。小小厮拾起来,真个向火盆内一入。苗秃子急忙跳下地挝起,笑骂道:“你家主仆们没一个识数儿的。
“小小厮又笑着来夺。苗秃子唾了一口,说道:“烧了他的不打紧,着我拿什么脸去见他?”复又坐在炕上,问如玉道:“你这读书,是真心,还是假意?”如玉笑道:“又说起秃话来了。”苗秃子道:“若是假意读书,我还来坐坐;若是真心读书,我休混了你的正务。”如玉道:“你莫管真假,只要常来。
“苗秃子道:“我且去。”如玉道:“你吃了饭去罢。”苗秃子道:“过日扰你。”
如玉送了苗秃回来,把一个枕头衬在身子傍边,想着苗秃的话儿,笑说道:“我原知道这淫妇没了鱼儿,就想起虾儿来了。小何儿刚才走后,就打发苗秃子来做说客。我还不是那没志气的小厮,听人提调哩。”猛低头,见苗秃子带来的那个包儿还在桌子底下放着,笑道:“这秃奴才,真是鬼诈百出。他见我明不肯收,又暗中留下了。”拿过那包儿一看,有四寸大小,用蓝绸子包着,外面又加针线缝锁。揣了揣,里边软硬大小的东西都有。如玉道:“我且拆开一看。苗秃子又没交付与我。他问起时,我只说不知道。”将包儿拆开,见里面有字一封,又有一个锦缎包儿,一个红纸包儿。先打开红纸包儿一看,见是一缕青丝,黑油油的,有小拇指头粗累,三尺多长,发根儿用红绒线缠着。那种冰桂之香,阵阵人鼻。如玉道:“这几根头发,到也是这小奴才的。毕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又将锦缎包儿打开,里面是一双大红洋缎平底鞋儿,绣着粉白淡绿话多的花儿在上面;石青线鸳鸯锁口,鹦哥绿绉绸提根儿;锁口周围,又压着两道金钱。看鞋底儿上,微有些泥黑。不过三寸半长短。如玉见了此物,不由的淫心荡漾,意乱神迷起来。
将这两只鞋儿不忍释手的把玩。看了这一只,又拿起那一只,约有半个时辰方止。随后将书字拆开细看,上写道:妾以陋质,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喜怒去就,惟妾所欲者,亦十有九年。以故骄纵之性,竟成习癖。前叨惠手泽,迄今掌印犹新。每晨起临镜,未尝不欷歔叹悼,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
世非郎君,谁肯不避嫌怨,如斯爽直者!惟是邮君抱恨而去,妾又一腔冤愤,无可自明。形迹之间,屡招同行疑议。而忌吾两人素好者,方且出歌入咏,畅快揶揄之不暇。此非郎君忍心辱妾,皆因妾青年冒昧,恃爱所致耳。自郎君别后,常忽忽若有所失,星前月下,无不涕零;枕畔魂洽,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心境至此,伤也何如!郎君司牧青楼,匪朝伊夕,凡吾辈姐娣,每以得邀一顾盼为荣。妾何人斯,敢冀垂怜格外,再续前缘!然始乱之,而终弃之,恐仁人君子亦不乐为也。倘蒙鉴宥,俯遂幽怀,儿女之情,宁仅欣慰。如谓遗簪覆水,不堪抵蕙充兰,则蒸梨见逐,啖枣求去者,世不乏人,安惟有灰此心,断此肠,学叫夜子规,做天地间第一愁种已尔。寄去微物一封,藉鸣葵向。临颖神乱,不知所云。上温大老爷怜我。待罪妾金钟儿摇尾。外小词一章,敬呈电照。
锦纸裁篇写意深,愧恨无任。一回提笔一愁吟,肠欲断,泪盈襟。
几多恩爱翻成怨,无聊赖是而今。密凭归燕寄芳音,休冷落旧时心。
右调《燕归梁》
如玉将书字与词儿来回看了五六遍,心中作念道:“这封情书必是个久走花柳行人写得,字字中窍,句句合拍。无半句肉麻话,情意亦颇恳切。”看罢,又将那一双鞋儿从新把玩了一番,方才将地下的书柜开了,收藏在里面。自此后,连书也不读了,独自一个在房内,就像有人同他说话的一般,不知鬼嚼的是些什么。
次日早,苗秃子又来,向如玉道:“包儿内的东西,你定都点验过了。我只交送明白,就是完妥。”如玉道:“交送什么东西?”苗秃子作鬼脸道:“你少装神变鬼。这间房里,左右是你主仆们出入。我昨日出门时,放在你桌子底下,难道你们都是瞎子不成?”如玉道:“我实没见。”苗秃子道:“我与你说正紧话,你若与那孩子绝情断义,可将原物还我,我好销差;若是可怜他那点痴心,说不得王媒婆子还得我做。”如玉道:“我与那奴才永不见面。”苗秃子笑道:“咱们走着瞧罢。”如玉也笑了。
正说着,只见苗秃子家老汉,同一个小小厮,提着一条火腿,一对板鸭,又把着一大盘吃食东西入来,放在地下。如玉看了看,是五六十个皮蛋,一坛糟鲥鱼,四包百花糕,八小瓶儿双粘酒,贴着红纸签儿。如玉道:“你又何苦费这心?”苗秃子道:“我实告诉你罢,郑老汉在我家中,已住了两天了。
这几样吃食东西,是他孝顺你的,恐怕你不收。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死七日八夜的好朋友,托我送放你。你须赏脸方好。
“如玉作色道:“快拿出去!我家中不存留龟物。”苗秃子大笑道:“怪不得金姐说你心狠,不想果然。你想,他远路担了来,还有个担回去的道理么?你若不收,我也不依。”说罢,做鬼脸。杀鸡儿,拉腿子,忙乱下一堆。如玉道:“我收下也无滋味,你何苦强我所难?”苗秃子道:“我知道我的脸面校“随即往外飞跑。
不想郑三早在大门外等候,苗秃子领他到书房内。郑三扒在地下,只是磕头。如王扶起道:“有话起来说。”郑三起来,站在一边,替金钟儿请安。苗秃子和如玉都坐下。苗秃子道:“以我看来,不如着郑老汉坐下甚好。”如玉着小小厮在地下放了个坐儿,教郑三坐。郑三那里肯坐?谦虚了好一会,方才用屁股尖儿斜坐在椅上。苗秃子道:“老人家,你知道么?我费了千言万语,你的礼物温大爷总是不收。”郑三慌忙跪下道:“小的承大爷天高地厚的恩典,就变驴马,也报不过来。这些须吃食东西,不过是小的点穷心,大爷留下赏人罢了。若为小的女儿不识好歹,他年青得罪下大爷,小的家两口子,又不得罪下大爷。”如玉道:“你起来,老嘴老脸的,说了一会,我收两样罢。”郑三道:“乘下一样,也使不得。大爷不全收,小的将这不值钱的老奴头,就碰碎在这地下了。”如玉大笑道:“罢了,罢了。我都收了罢。”随叫张华收拾进去,赏老汉和那小厮一百五十钱。郑三方才起来,坐在一边。
如玉道:“你家的财神是几时起身的?”郑三道:“大爷就是小的家财神。”如玉道:“难道何公子还不是财神么?”
郑三道:“大爷不题他到罢了。苗三爷也和大爷说过,小的除一点光儿没沾,将几件衣服也都当的与他家主仆们吃了。如今小的女儿也瘦了好些,日日和他妈嚷闹,说是害了他了。这件事,其实原是小的老婆招惹的。”苗秃子道:“那个说大话、使小钱的小厮,还题他那旧事怎么?”小小厮端入茶来,三人吃毕。郑三道:“小的还有个下情求大爷。小的女儿近日病的了不得,这三四天茶饭一点也不吃,只是昏昏沉沉的睡觉心里想要见大爷一面,死也罢了。小的临起身,还嘱咐了许多凄凉话。小的也不忍心说。”随即用手巾揩抹眼泪,又硬咽作声道:“着小的来,意思必欲请大爷见见。”苗秃子大惊道:“我那日起身时,见金组脸就着实黄,不意只三四天,便病到这样时候,真是子弟无情,红颜薄命。”说着揉手顿足,不住的吁气。
如玉道:“明岁是科场,我还要读几句书。这些事来来往往,未免分心,实不能从命。”郑三又跪在地下,作哭声说道:“小的并不是弄权套,想大爷的钱。小的一生,只有这个女儿,安忍着他病死?只求大爷今日去见一面,就明日回来也不妨。
“如玉道:“你起来,我过几天自己去,也不用你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