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
一片寂静之中,打从进了戏园便一直沉默着看戏的程映雪忽然捏着袖口轻轻开了口:“您从来就没爱过自己啊,爱魄师父。”
“你说……什么?”女人满目的控诉循声倏然怔愣当空——她没想过这从进来就一直无甚存在感的孩子会突然出声,更没想过她竟会与她说上这样的一番话。
“徒儿说——”小姑娘大着胆子略略扬高了声调,“因为您从来都没有爱过自己。”
“现了吗?爱魄师父。”
“您想要的‘爱’,无论是爱人、爱物还是爱你的国,哪怕是包括那个‘被爱’,所落脚的地方从来都在他人或外物身上。”程映雪说着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也就是说,您从来都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换言之,您对自己的‘爱’是缺失的——您并不爱您自己。”
“我……不爱我吗?”雀阴被她说得有些迷糊,“这又……何以见得?”
“从刚刚演完的那台戏里,从您言行举止中的每一个细节。”小姑娘不假思索,反手一指那尚未被人撤干净的宽广戏台,彼时起了身的傀儡人们正耐心整理着自己身上的衣装,还有人拿着油彩,试图帮同伴修补他们斑驳了的面妆。
“爱魄师父,这样,徒儿给您举个例子。”
“就比如——您在歙州一觉睡醒,现你的下人们卷走了你的钱财,只留下一匹劣马,而您又必须要尽早赶回谢府的那段。”程映雪斟酌着选出一例。
“您的反应度很快,做下的每一步也足够又稳又准又狠——但恰恰是您下手时的动作实在太狠太准太浑然不加犹豫——尤其是您划破自己脸的那会,这足令人看出来,您并不爱自己,同样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可那是非常时间——”女人皱眉试图为自己的行径辩驳,“我若不毁了自己的脸,回程时只会遇到更多麻烦!”
“——都这种时候了,一副皮囊又有什么重要……细论起来,那当然是命更重要一些。”
“您说得没错,爱魄师父,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性命的重要性更胜一筹。”小姑娘面不改色,“但您下手实在忒利落了些,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您对自己的怜惜。”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会权衡利弊,许多心智足够坚毅的,自也会与您做出同样的选择,但人在做出这样的选择的时候是会挣扎的——你的理智会迫使你下手,但你自爱的本能又会让你不断犹豫。”
“——寻常人,很难做到这样干脆,或者即便下手时的动作干脆,刀子落下后,我们也能在他们的脸上瞧见些其他情绪。”
“有的人会哭,有的人会强忍着却又憋不住地红了眼眶,还有人可能会尖叫会沉默会痛苦——可这些您通通没有,您只是很冷静乃至有些冷漠地给自己上了药,而后等到结了痂,就抄着刀子出门宰马去了。”
“甚至,您在杀那匹马之前,还记得要摸着马鬃安抚着马儿的情绪,但您划破自己的脸的时候,徒儿可没见您安抚过自己半点。”
“如果,您觉着光这一点还不够说明这个问题的话——”一口气说出一大段理由来的程映雪思索着拍了拍手,“非毒师父!”
女鬼应声回头:“嗯?”
“如果将您置放在爱魄师父的那个背景下——就是假设让您也遇到了不得不划伤自己的容貌求生的情况的话,您会有什么表现?”小姑娘两眼忽闪,“您也会这么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吗?还是会在动手后伤心一下,或者根本就下不去手?”
“……这个,手……那我肯定还是下得去的。”听清了她问题的非毒面上晃过一线不大自在,“但这肯定得是最后一种办法——但凡有别的选择,我就绝对不会这么做。”
“毕竟,这世上能有几个女子……不,别说是女子了——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是对自己的模样当真一点都不在乎的?”
“不过是论多少罢了……而且,这下手后也很难不伤心吧。”女鬼垂着脑袋一阵嘟囔,“光碰到个意外毁了容伤心不已的都一大把呢,这自毁容颜岂不是要更难过?”
“对呀——所以您看,爱魄师父,您不爱自己的表现真的很明显!”程映雪满目认真,“真的,非常明显!”
“那……那就算是我确乎是不爱自己了,又能如何呢?”爱魄咬牙,一句话说得甚是勉强,“这与我想要求的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呀,这当然会有关系了!”小姑娘眉心微皱,表情瞧着似是比方才还要更严肃些,“爱人者先爱己,一个连自己都不懂得该如何去爱的人,又怎会拥有爱他人的能力呢?”
“爱魄师父,您不懂何为‘爱’,又想弄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于是努力仿照着他人的样子去复现你所理解的‘爱’,但实际是,因为您不懂,又根本没认真爱过自己——他人自然也会因着您对自己的轻贱残忍,而不会选择去有多爱惜您。”
“您在那戏本子里说得很对,谢公子的确是爱您的,并且他也在试着教您如何去爱惜自己——这是很难得的。”话至此处,程映雪抿着嘴略略一顿,“但可惜,他走得太早了点。”
“您才刚有些模糊的、要爱自己的念头,还没能学会,转头便赶上他不幸撒手人寰。”
“而您也在那之后彻底放弃了去爱惜自己的本能……所以您才终其一生都没能追求到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
“谢府的仆从,固然是背信弃义。”小姑娘下意识起身攥住女人半虚幻的手掌,“您的爹娘,也的确足够自私懦弱。”
“可这些并不是您对‘爱’求而不得的真正缘由。”
“您是……太执着于从他人那里得到‘爱’了。”
“所以才会在错过一次后,就陷入那么长久的痛苦。”她说着慢慢在雀阴面前蹲了下来,眼神温和,充满柔软却坚定的光,“不过这也不能怪您。”
“——您只是自小就没学会这些,是年少时没有人教过您去如何珍惜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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