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婉娘盯着房梁,自顾自道:“张家是个狼窟,张子显也是个无耻小人。什么温文尔雅、京中才俊,都是狗屁。
“成婚不过一月,便将大着肚子的良家女迎进家门。快临盆,又酒后发疯将人孩子打掉了。
“许是得罪了观音娘娘,自那以后后院里再没一个有孕,当真是个断子绝孙的货。”
程荀听着她有气无力、又平静到极点的咒骂,嘴角扯了扯,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今日能来别院,也是他找了门路……咳咳……”胡婉娘一口气没上来,咳嗽半晌,继续道,“……他在外头看见你了,巴巴地叫我来与你叙旧情,想让你孟家想办法将他爹从诏狱捞出来。”
这下程荀是真的被逗笑了。
“蠢,对吧?”胡婉娘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为何他敢打这个算盘吗?”
“为何?”
胡婉娘偏过头,直直看向程荀。
“因为你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听话乖顺、任人拿捏的丫鬟玉竹。他当了一辈子主子,已经忘了下人也是人了。”
程荀心头一动,问道:“你又如何知道,下人也是人?”
胡婉娘自嘲一笑:“我在张家,又与下人何异?”
程荀脸上被逗乐的笑意渐渐消失,她冷不丁问她:“为何要跳湖?”
胡婉娘没有正面答话,反而说:“嫁人不是出路,可你这出路,几人能够走出来?”
“找不到出路,所以跳湖?”
“怎么,活着碍你眼,死了也碍你眼了?”她不耐烦道。
“今日是我娘亲生辰,你死在别院,是要膈应我,还是要张子显死了那条心?”
胡婉娘似是没想到这一茬,神情一愣,而后便讷讷道:“……我并无此意。”
“那是何意?”
程荀穷追不舍,胡婉娘终于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说来谁信?皇帝亲封的郡主,曾是罪臣家中的丫鬟。这命里的事儿,天上早就写好了,我也不过顺应而已。”
而程荀认真看着她:“我能走到今日,就是从不信谁写好了我的命。”
胡婉娘怔怔看着她,藏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颤。
窗外忽有一阵强风刮过,半支起的竹窗在风中吱呀作响。天色霎时转阴,鼻尖逐渐能嗅到潮湿的气息。
风吹动程荀耳侧的碎发,胡婉娘忽然发现,她原来从未看明白过程荀。
这阵风打断了她们的话,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屋中长久沉寂,有竹叶被风卷入屋中,程荀与胡婉娘各自看着窗外骤然飘落的细雨,久久无言。
半晌,程荀站起身。
“张子显那,劳你告诉他一声,孟家人微言轻,做不得诏狱的主,另寻高明吧。”
说罢,程荀不再犹豫,转身朝外走。
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胡婉娘轻细而迟疑的声音。
“……对不起……”
程荀脚步一顿。
“对不起。”
这一次,声音大了些。
“对不起。为我所做的一切,对不起。”
程荀微微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推开门,山间仍细细密密落着雨,可向遥远的天际望去,那儿天正蓝、云正轻。
门外,晏决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朝她露出一个笑。
“生辰宴提早结束了,同我去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