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白珠半晌无言。
明明听着像在胡言乱语,但温漾的神情却同之前说要带他走时一样的认真。
他向来不信这些无稽之谈,本打算嘲讽回去,可忽然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喂养的那只会说话的小白猫,愧疚和哀伤顷刻袭来,像一场无预警的骤雨,浇灭了他满心的怨恨。
温漾从椅子上起身,缓步绕过长桌,靠近裴白珠,在他身旁站定。
“我是没读过多少书,可也懂得一个道理,别人给的馒头再香,也难保里面没掺毒,讨来的伞再大,风一吹便会翻个底朝天。”
“难道你只有这几天才感到担惊受怕,之前待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就没有丝毫的恐惧吗?还是你故意忽视了那些危险?”
这轻飘飘的质问让裴白珠瞳孔陡然一颤,硬生生将他拽到了最残忍的现实面前。
“你觉得依靠美貌便能轻松获得特权,可再好看的花,也逃不过凋零的那天。你只不过是供他们消遣的新鲜玩意儿,随时会被替换的消耗品,他们何曾对你有过尊重、认可和真心?”
“你以为攀附上权贵,人生的舞台会就此为你展开,你在台上挥洒自如,意气风发,骄傲于自己的无所不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舞台亦是由谁搭建的?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操控与戏耍之中,你还洋洋得意沉浸在这虚幻的荣耀里,浑然不知他们既能建起这舞台,也能将它轻易拆毁……”
温漾一边说着,一边默默观察裴白珠全身每处的细微变化。
她的语调极为缓慢而有力,逐字逐句都经过深思熟虑,力求直击人心,可谓倾尽毕生所学,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裴白珠依旧沉默,或许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作出辩驳。
越发苍白的面色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动荡。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
只是窥见了从未见识过的鎏金世界,便如着了魔一般,被迷住心窍,拼命地想要融入其中,妄图借此填补内心空洞的欲望。
在他前十八年的人生,唯有两件事如刀刻般深深刻在他记忆里。
第一件,是他崩溃地发现,最信赖的“亲人”竟怀着无比龌龊的心思,如附骨之疽企图将他永远囚困在那间从未受过阳光照射的小破房子里,第二件,是他主动出卖灵魂和肉体,换取了迫切渴求的“自由”和洒满整张奢华大床的巨额钞票,这其中的冲击力何其之大。
为了摆脱那般穷苦绝望的境地,为了得到从未拥有过的金钱,他可以不择手段竭尽全力。
失去做人的尊严又怎样?
被玩弄、被践踏,像条狗一样匍匐在他们脚下讨食也无所谓。
可当他终于拥有了数不清的钱财,也回击了曾经受到的伤害,心里却仍觉不够……又不明白自己究竟缺了什么,每一次得尝所愿,都如饮鸩止渴,带来的是更深的贪婪和空虚。
他好像从未感到真到的满足,反而在这片鎏金世界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他也曾侥幸认为,自己或许是个例外。
令人惊叹的美貌加上聪明的头脑,便是他自恃的底气,可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美貌不是永久的包票,他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聪明。
他还是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像垃圾一样丢弃了。
难道最终的结局注定是这样?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不是……
这个念头刚在心底浮现,就被裴白珠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纤长的手指死死扣着桌沿,手背青筋迸起,大脑一阵眩晕,连胸口那道伤痕也随之隐隐泛痛。
他迫使自己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又不禁疑惑,以这女人的头脑,怎么能说出如此深刻的道理?
更何况,他一向伪装得极好,就连聂云谦也不曾发觉,她又是如何看穿他的?
这些疑惑让裴白珠对余若音的解释产生了真正的动摇。
但他还是固执地扭头对温漾凶狠道:“你少自以为是好像很了解我。”
温漾坦然道:“如果我说错了,那你怎么还不开始撒泼闹腾?”
“所以呢?你是打算高高在上对我讲大道理规劝我,还是想幸灾乐祸看我笑话,又或者惺惺作态要对我表示同情?”
这下裴白珠终于逞不了能,神情归于淡漠,只是这淡漠中透着一股无力。
他有些懊恼没控制住说了那么多话,像演了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但对她,也没什么可装的。
温漾背靠桌边,微侧着脸,将脸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裴白珠与温漾的视线交汇,那双湿漉的猫眼有些瞪圆了。他本以为她在阴阳怪气,可她的眼神里却盛满了真挚。
“你真的很厉害,即使面对那么多困难,依然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考进盛安,这份坚韧和毅力让人佩服。”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是幸运的。虽然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但后来被家人找到,而且家庭条件也还不错,能够让我去那么好的学校,继续完成学业,只是这学上的一塌糊涂……”温漾落寞地笑了一下。
“唉,跟你说实话,初中那会儿,就因为我是个孤儿,学校里那些人整天欺负我。反正没人给我撑腰,他们骂我最多的词就是野孩子,野种。我实在受不了,退学了,从福利院搬出去,早早踏入了社会。那时候我还天真以为,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靠双手也能闯出一片天,可现实哪有那么简单?总之就是吃了很多苦,也受过很多累,渐渐连生活的盼头都没有了。现在想想,要是当初像你一样坚持把书读下去,不说是不是条好的出路,起码现在我想重拾起学业,或许也不会太难……”
裴白珠静静听着,不自觉抿了下嘴角,还是一言不发。